人們常說每場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但誰想到非每次重逢都理所當然?多年來眼看不少音樂人縱有才情,卻為身心靈的問題所困擾,要不悄然地提早退出樂壇,要不痛苦地登出人間遊戲,何其勝唏噓。
差一點,「藍奕邦」的名字就登上這張「早退者名單」。慶幸,命運讓阿邦機緣地結識鄧小巧,雙方從「歌者與歌迷」、「評判與參賽者」到「創作人與歌手」,關係層層深化、友誼慢慢成熟。後來於阿邦人生最脆弱之際,就是這位年輕 11 歲的知己,無私地打開家門提供庇蔭,使其得以靜心療傷、走出幽谷,現在我們才可以共聚於「KKLIVE PLUS | 鄧小巧 X 藍奕邦:WE ARE HOME」演唱會中。
「家」不在豪華而在心安
相對阿邦於加拿大和香港的居所,當年小巧位於錦田的村屋並不豪華寬敞,但這棲身之處承載了兩人的歡聲與淚影,從而連結起這對沒有血緣、卻比至親重要的密友,也成就了大家生命中極為珍貴的一段歲月。是以演唱會才會取名「WE ARE HOME」,既紀念那個平凡卻溫馨的家園,也寓意了「哪裡有你在,能讓我心安,就能稱之為家」的概念。
承接題旨,舞台設計師 Carmen 就將麥花臣的表演台,建設成外觀簡約但處處細節的家居環境。舉目一看,台上兩幅設計成巨型白窗框的大屏幕,於整場演出期間會因應各環節的分題及歌曲,展示炫目、燦爛又多變的影像,如香港的城市景觀、阿拉斯加的雪影、漫天星河或如 Disco 的迷幻,以視覺帶領觀眾隨旋律曲詞,走進阿邦與小巧的情感小天地。
分佈於不同角落的大量盆栽、梳化、燈飾、及座椅等陳設,一方面有其裝飾的美感與功能,以供樂隊及兩位歌手演出時所使用,同時它們似乎也象徵了家的定義,不在於奢華浮誇的物質,而是在於舒適自然的心態,尤其那一座鋼琴,似乎亦隱喻了阿邦及小巧應演出重新錄製的舊曲〈自知之明〉的共同信念——「就算我知音只得這鋼琴/都不要緊反正我很開心」。
未知才有驚喜
從命題到視覺的定調,皆讓觀眾入場後靜待歌者出場時,心裡不期然地萌發或期待、或開心、或好奇的心情。個人來說,當時最大的感覺是「難得的安然」,皆因如阿邦是夜的口頭禪「入場嘅你,可能細細個就聽住我啲歌長大」,回想起昔日那個熱鬧的千禧市道中,當偶像派歌手是樂壇主流、性別議題未被公開探討、娛樂風氣大於音樂內涵的時候,像阿邦這類唱作風格(被認為)較偏鋒、曲詞觸及較多自我探索、理想掙扎,以至酷兒(Queer)意象的音樂人,好像注定較難走在輕鬆大道上,即使心裡明白一個人都可以盡興,現實中也無可避免多磨難、多壓力,甚至陷入孤單。加上天性敏感、私人感情跌宕,那時自我要求嚴格的他,難免會積下大堆心結、化成抑鬱。
惟來到「WE ARE HOME」的現場,看到各種佈局及設定後,卻感受到從前那個憂鬱小生經多年休養後真的走出陰霾,並且將焦點由自身廣及到他者,有種想要用音樂去安慰更多同路人的意欲。分為六個環節的演出,打頭陣有小巧獻唱〈小島〉掀起序幕,這首小巧填詞及監製的歌曲談香港這個「家園」,不僅叫人聯想起兩人曾先後定居/移居加拿大及香港,但始終留戀這個蕞爾小島的風光,如今齊齊回歸舞台,另外亦對照無數香港人猶豫「留或走」的矛盾。演唱會後段,阿邦也延伸分享有密友遠走異地,到埗才報平安令他「喊足三日三夜」,恰似〈小島〉的歌詞:「成人這旅程/如何能適應 /這旅途有孤單/似永恆卻短暫」的感慨。
縱使有時旅程順逆,不到我們掌控,但如阿邦的登場曲〈時候尚早〉所言:「人生裡問題逐條逐條地一一探索/活到七老八十歲 還有很多未曾尋獲/考究深奧的存在意義 何不試一試逐一的去試」,與其一味在腦海中憂心,倒不如趁一息尚存時,盡量放膽繼續向前走,無論起伏都各有驚喜,那怕痛苦卻有意義。未知,比起安排妥貼,反而更蘊釀出生命的多元色彩。
別將自己鎖進囚籠
完成感性的開場,兩人緊接合唱起節奏較輕快、鼓勵人別在意外界眼光、勇敢面前真我的〈雅俗〉、〈熱帶魚〉及〈MEAN〉。多年未跟樂迷會面的阿邦更是唱開懷,歡迎大家投入 comfort zone 盡情做自己、享受這個無限制的夜,台下觀眾隨即一呼百應起身隨節奏擺動身體。承接輕鬆氣氛,進入第二部份,阿邦一連自彈自唱〈藍田金婚〉、〈我太難被感動〉兩曲,以歌解畫過去曾遠離幕前,只因內心對於情愛、人性以至自己,充滿迷惑及質疑。譬如〈藍〉「結合要是需要觀眾/缺席卻是至親/我沒過分渴望結婚/卻亦有權期待金婚」,唱出當代華人社會對性意識及婚禮觀念仍舊保守的情況;為免受傷及被輿論,很多人不知不覺也就將心封鎖起來,變成曲中那個「面目實在冰凍/個性太頑強」,偏偏「內心也有著脆弱靈魂」的主人翁。
感謝有音樂,讓阿邦這類難以被感動的人,也能呼喊出抑壓於心深處的情緒。演唱〈重陽〉時,他更少有地公開愛情私事,直率表明經歷情傷的窘態,「小巧同我都知雙方感情事,佢成日鬧我一飲醉就想搵個 Ex(前度)。但我經過幾年沉澱,已經 move on(前進),明白自己只係掛住『以前嘅佢』,但呢個佢一早已經死咗。」就如歌詞所說:「奠下這杯汾酒 敬你 /別用我的餘生 祭你」,該忘掉的,就該放下,因為繼續拖拉、糾纏,最終害苦的不是對方。如小巧接着出場唱的〈原罪〉,許多時對我們最殘酷及自私的人,往往不是他者而是自己,所以別再躲避於「前度裡殘留氣味/太可悲/牢獄裡懲罰你自己」。
逃出囚籠,暫離眼前環境,或可帶來機遇。當年阿邦和小巧相識於選秀節目,但也非即時成為了好友,而是各自在生活中兜兜轉轉,直到 2015 年再次聚首合作唱片時,雙方的經歷多了、心態近了,兩道平行線有才突然有了交匯點,尤其那段日子阿邦剛好狀態不佳,需要暫時遠走加拿大靜休,小巧恰好成為其幕前代言人般,唱出許多難言的孤寂與痛楚;及至 2021 後,當阿邦眼見香港時局大變而自身漸漸康復,決定返港用音樂安撫樂迷,恰好又輪到小巧因疫情滯留加國。互相交織、雙重處境,令他倆更深刻地體會生命的流轉,而第三節的〈女檳女狼〉及〈兩種語言〉就道出小巧離開當時混沌的香港,於異地巧遇真命天子的思考。「2019,外面(街道)周圍有彈,而家人人口罩,三年嚟世界改變好多。諗返起,有次我同 Vicky 同阿邦喺中環某 gay bar 飲酒,然後各自又想打畀自己的 Ex 的情況,無諗到今日竟然嫁咗畀白先生成為人妻,佢仲嚟咗睇演唱會。人生有時就係咁神奇,而我亦喺得失之間,更加發現舞台係毒品,而我唔捨得難戒『舞台毒』,可以的話,都想繼續唱落去。亦希望大家要珍惜阿邦這位創作力很強的人。 」
接續,阿邦亦出場合唱〈一起去阿拉斯加〉及〈你倫敦我紐約〉,兩曲道盡人與人之間奇妙的緣份或失聯的無奈,看着窗框上不停轉換的日月星辰,不期然叫人聯想身邊種種「無幸相依卻互欣賞」與「隔岸對望各自變孤城」的真實案例。聽着、想着,似乎又見沉重起來?好好釋放自己,還是來一段勁歌熱舞、揮灑汗水好了。雖然阿邦和小巧非跳唱型歌手,但為了今次表演,兩人專程請來梁祖堯指導舞台動態,又跟排舞蹈導師落力地鍛鍊舞藝,成功於第三節的多首節拍強勁的歌曲,如〈晚晚禮拜六〉、〈竇〉及〈精神餵飼〉中,各自圓滿地與兩名舞者在台上以熱舞牽動起全場神經,引發出演唱會的高潮。
苦行中 仍要活出善良
狂舞後,夜漸深,又回到第四節的深情時份。對抑鬱者來說,黑夜往往最具殺傷力,胡思亂想總叫人難以入眠,當年阿邦寫下〈煩可寧〉述說當中難過之處。而躲藏於幽暗燈光下的小巧唱畢此曲,又帶來〈心靈作家〉及〈怕黑〉,進一步揭示這樣的狀態大抵都是源於自我的不信任、自我的欺騙。這牽引出第五節中,阿邦近年最為香港人所認識的一曲〈六月〉,當前奏響起,歌詞「別 恨自己生於這悲情世代/像 六月天空都會忽然飛霜」一出,相信許多明白的人都會聽出眼淚來,想起這些年我城的墜落、扭曲⋯⋯阿邦亦深明眾人的創傷,輕輕問候:「你哋好嘛?Home(家)應該令人安心,但近年社會好多惶恐,亦好多人離開、建立新家園,相信人人各有故事、各有失落。」
不願沉溺傷痛,阿邦又以剛推出的新歌〈圍牆倒下前〉激勵大家,世界變得再肉酸、再難看,自己也要漂漂亮亮的活着,講的不是外表的美而是維持善良的意志。「呢首歌寫咗好耐,係讀書時代受柏林圍牆事跡啟發而寫成,以前會擔心歌曲出來會否招來好多指指點點?但經過呢幾年,我發現做重要自己面對自己,就唔使理太多閒言閒語。而且再唔出歌,亦怕無機會。但願我哋重逢前,都漂亮地活下去。」隨此的另一首近作〈生〉,亦以「深呼吸/當復仇」表達做人千萬別畏於恐懼,而忘記本質與風骨的態度。
當然,如第六節中小巧唱的〈可惜你是個人〉,我們獨力堅守志氣時難免有狀態高低,假如有時真的吃不消責任或壓力,也不怕放膽去承認軟弱或找人求助。如阿邦填詞給小巧唱的〈強弱〉某程度是一劑心靈良藥,就於當年他無力再逞強時,容讓了其接納自己的不足,從而解救了心靈。之後兩人合唱〈不藥而癒〉,也再度強調「天公即使聽不到我呼召 從無重要」,因為解鈴還須繫鈴人,所以可以大聲的「我說我靠我醫治我」,而阿邦亦忍不住邊唱這歌,邊摟着比血親還要親的小巧,感謝她在自己最無助時總是在身旁,既是音樂代言人也是生命的一盞燈,扶持其找到出口。
於結尾曲〈自知之明〉後,兩人除了帶來 Encore 曲〈世界這樣大〉及〈和好〉,展現當下從容面對挑戰的心態,還非常有心地於燈滅後再次回到舞台來個 Second Encore,為大家帶來真正的最後一曲〈雲吞〉作結。這首歌也是關於家庭的歌,當初的靈感源自小巧思念從小帶大自己的外婆,但同時也在珍惜親情之餘,隱藏了另一份深意——「苦行中長大/在社會不怕暗」,那怕生活困難,但我們憑善良和機智,仍有能力活出美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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