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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周日話題:陪伴工傷遺孤的人們 教我如何說再見

明報

更新於 02月06日09:02 • 發布於 02月03日20:30
許太大女兒溫柔懂事,經常笑容滿面。蕭倩文說,許太生前一直訓練女兒獨立,讓她們能照顧自己。(張凱傑攝)
許太大女兒溫柔懂事,經常笑容滿面。蕭倩文說,許太生前一直訓練女兒獨立,讓她們能照顧自己。(張凱傑攝)

【明報專訊】天朗氣清,藍藍大海,一班小朋友在沙灘上玩得忘形尖叫,笑得燦爛。他們的爸爸都在天上,可能正躲在朵朵白雲後看着孩子。這天,工業傷亡權益會相約了幾個難屬家庭一起到西貢遊玩。孩子裏有安達臣道塌天秤意外的遺孤,爸爸許文明工業意外身亡,許太蔣惠後來癌症病逝,留下兩個女兒。總幹事蕭倩文熱情地跟小朋友玩,一起挖沙一起人抬人,大家哈哈大笑。我問蕭倩文,你怎樣教他們跟至親說再見?

農曆新年將至,是工業傷亡權益會忙碌的時節。蕭倩文說,touchwood大時大節千萬不要有什麼意外,她們只想忙整年糕整油角送家屬:「家屬不太慶祝節日㗎……因為在節日裏,我們一般人比較開心,但對他們來說,真的每逢佳節倍思親,只會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個人,比較傷感……」她們會先找一班家屬義工製作賀年食品,然後辦活動派發,同場有手作工作坊,讓工友或家屬玩玩,互相連結:「大時大節我們送上一些祝福,包括送一些自製食品,讓他們知道其實有人記得他們,我們隨時都在……」

工業傷亡權益會跟家屬的關係是細水長流的,中心有瑜伽班、詠春拳、串珠首飾工作坊、植物盆景或插花工作坊,文化古蹟濕地公園遊,聖誕派對自製曲奇雞蛋仔等等,也算月月繽紛。12月29日,我跟他們去了西貢BBQ,一班幹事跟幾個難屬家庭像朋友般聚會,蕭倩文帶上自己兩個女兒跟大家打成一片。

人生無常 好人福薄

我看見之前跟許太一起為工權會賣旗的兩個小女兒,分別8歲和5歲,兩人笑容滿面。她們有不容易的童年,爸爸許文明在2022年9月安達臣道塌天秤意外中不幸喪生,許太蔣惠患上末期乳癌在2023年10月病逝。蔣惠是令人敬佩的媽媽,生前在喪夫患癌的困境中,她仍想着其他困難的人,在意外後幾天便毅然停收捐款。她當時說:「我知道社會上仍有很多有需要有困難的人,大家都好不容易,我不希望資源都集中在我這個家庭上……」無奈人生無常,好人福薄。她不幸離世後,家人原不打算收捐款,最終考慮到許太戶口被凍結,同意由工權會募捐,籌款一日後家屬亦表示「秉承許太生前感恩知足的精神」,停收捐款。兩姐妹現由祖父、姑媽及工人姐姐照顧。

那天西貢海灘BBQ,親友說小女兒鬧了一個鐘情緒才願意出來,說不要出門又要出門,反反覆覆,最後才勉強來到。幸好看見大家後,小女兒又笑得開懷,大口大口吃燒雞翼,在沙灘上玩堆沙拾貝殼,樂而忘返。大女兒就喜歡黏着蕭倩文的三歲女兒玩,把她當洋娃娃一樣又抱又餵零食,然後一班小朋友玩人抬人,個個笑得要倒地。蕭倩文說:「有時候,我們一家人出外,(許太)大女兒可能會感到少少孤獨,覺得有少少……自己是外人。我有這種感覺,所以那些時候,我會拍一拍她膊頭,單獨跟她走走,聊天。」

一年之間,女兒要跟爸爸、跟媽媽說再見,上天是不是有點殘忍?蕭倩文說,她不會主動提起悲劇,盡量當一般小朋友看待,等待小朋友想講的時候:「當她們主動提起時,我們會問,讓她們講更多,回憶更多。不同人有不同的處理方法,只不過我覺得不要逃避,當無事發生。對她們來說,是記憶裏有一些片段,跟媽媽如何相處。如果對小朋友說死亡啊,孤苦無依啊,其實對她來說很殘忍的,反而是令她們記住跟媽媽爸爸相處的點滴,這是很珍貴,要好好留住,捉住的東西。」

當我還在 花園散步

這是她在工權會十幾年,陪伴很多家庭面對生死的哲學:「當屋企人仲喺度」。她說過去我們可能比較守舊,不想跟別人說,或者將死者的東西全藏起來,一張照片也沒有,免觸景傷情,但她自己不覺得是好的方法:「我覺得是反過來,把他們的照片貼出來,那些日常生活照,在電話裏不停地看,有空就看,拿所有回憶出來,就當他雖然肉體不在,但他仍然在陪伴大家,在別的地方。我鼓勵他們這樣做。」她說曾經有人聯絡工權會,尋找20年前父親工業意外的資料,因為家人一直隱瞞不提不講,但他很想知道爸爸因何離他而去,最終工權會找到剪報,讓他釋懷。

蕭倩文很後悔2015年母親病逝沒有好好抱一抱媽媽的遺體:「應該要摸一摸她,擁抱一下,或者摸一下手。以前小時候覺得(死亡)很害怕,但當發生在親人身上,就不是那回事。當你將那件事看成和逝去家人仍然是共同一體的時候,就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然後經常拿相片出來看,你就覺得她和你仍然是在一起,期待將來真的在天堂再聚。我覺得對人來說是舒服一點的。」她還鼓勵家屬帶着逝者的表、項鍊,甚至衣服,讓家人陪伴自己。

工權會收集了很多許太年輕時的相片,畫作等,為兩名小女兒保存。蕭倩文亦寫下悼文,記低許太的生活點滴,讓女兒懂得媽媽是一個如此值得敬佩的人:「如果不提不說,令記憶也失去了,這是很遺憾的事。對小朋友來說,我們更加要灌輸正確的觀念,不要讓他們有一個錯覺,覺得自己做錯了,令父母走了,有時他們會有這些自責的情緒或想法。」

大海海浪捲起再悄然沉寂,天色極好,藍藍的天,滿是一朵一朵碎雲,或者爸爸媽媽真的就在天上看着孩子遊玩。工權會的幹事愛姐就自己帶來湯鍋,在燒烤爐上為小朋友煮烏冬,又溫柔的跟小朋友聊天。愛姐由天秤意外當天跟進個案,幫助許家處理後事以及工傷追討的繁複程序,她還想幫許太女兒報興趣班,逛街經過便去取宣傳單張。

為香港犧牲的工人

跟許家最親近的是工權會主席劉千石,他之前陪伴許太看醫生,又經常帶她們一家去玩,去看粵劇,非常熟絡。現年79歲的劉千石是工權會的始創成員,他身體不算太好,出入也扶着拐杖。在海灘上,他被小朋友拖着,還被小朋友指示去撿貝殼,他苦笑一下,震騰騰地彎腰,撿起一個一個小貝殼遞給小朋友。劉千石說許太曾經問,他是否可憐她們:「我覺得我有責任和她一起。他們這班小朋友都是……爸爸為香港付上性命,我們要關心他們,要幫他們,要跟他們一起。有人跟她在一起,她就會健康地一直成長。這其實都是我們大家希望的。」

香港每一年的職業傷亡有三萬幾宗,奪去二百幾條人命,而致命意外的平均罰款只是幾萬元。這些數字,我們揭完報紙就過了,遺下一個一個活生生的家庭。創立43年的工業傷亡權益會,致力推廣職業安全,近年開始在大學中學舉辦職安話劇,由年輕人教育做起,又落地盤搞講座,勸前線工人做足安全措施,好好保護自己。

香港的勞工團體買少見少,慶幸工權會是倖存的少數。我最驚訝是蕭倩文的生命力,試過跟她這「女人仔」落地盤講安全,她會展示自己在街上拍到的施工相片,說這名師傅高處工作竟沒戴安全帶,那個師傅用了不合規格的木梯,她問在場的工友誰會即場出聲?她說她會,因為她不想有任何意外發生,然後她雙眼真誠的望着每一個地盤佬說:「我一個人講完夠不夠?我一個人講的能力有限,但如果我又講,你又講,你又講,你又講的時候,你覺得做不做到一個效果出來?」有工友弱弱一句:「無咁多人陪你一齊講㗎……」她再充滿熱情的說:「我就係想拉埋你哋落水嘛,我要拉更多人落水。我們把職安的文化延伸出去!你們這一刻不相信?我好似講緊一啲詐騙案咁(笑)……但十年八年後,我們會見到成效,如果你們出街見到會出聲。我們就是要合力去改變。」

講座後,我問她反應如何,她仍樂觀的想,「可能也感動到某些人的」。蕭倩文在辦事處放着「工運鬥士」、已故總幹事陳錦康的照片,他在2019年突然病逝,蕭倩文臨危受命。她說自己也把陳錦康「當仲喺到」,肉體不在,但仍然在陪伴大家,來年繼續與工傷家屬同行,讓小朋友在愛裏長大。

後記

應該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你。你曾經說大律師做不成,轉行做專欄作家,期待你的文字。約定再見。

文˙鄭思思

編輯•秦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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