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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無形・夠鐘食藥】藥引

虛詞.無形

發布於 2022年06月17日14:45 • 韓麗珠

貓來到我家時,眼球已被摘去,眼眶只剩了一個洞。洞已被縫上,除了貓之外,誰都無法感受那種被藏在皮膚底部的空蕩蕩。獸醫交給我一些藥物,部份塗在貓眼腫脹的位置,部份磨成粉末,混在飼料中。剛抵新家的貓,即使被關在籠內,也食慾旺盛,而且因為無處可逃,上藥並不困難。

那段日子,為了陪伴被關在籠裡的貓,我並不外出,也沒有對貓說話,只是分享屋裡的靜默,就像很小的時候,我常獨自留在家裡,無聊得發荒時,我會去擁抱家具。先去抱床邊的衣櫃(它隱隱發出一種木香),把皮膚緊貼清涼的櫃身,然後用身子拖過冰箱的表面(有時候,它會發出低鳴),當冰箱感受到我的體溫,我再張開雙手,抱著縫紉機的身體(它的尾部有媽媽留在那裡的針頭,所以像一棵仙人掌那樣佈滿危險)。擁抱桌子的方式,要把上半身和側臉交給它,信任它會承托。我最喜歡抱桌子,因為它需要被聆聽。無論貓或家具,都比人更坦率,無論是貓體或物件深處,都會發出一種震動,藏在內部的空,需要被理解。我無法以語言確切地指出那是什麼,那潛藏在物質的深處,同時是無形無相的。

認識了L之後,他教我用耳朵分辨不同的物質內部是什麼。「你可以用一個硬幣去敲打,例如,要知道地板是磚、木頭,或塑膠,去敲一下,讓它們發出聲音。」他教我如何聽懂不同物料的聲音,而他卻是個沉默的人,只說有限的話。

***

貓似乎很遲才發現,眼球已經不在的事實。貓眼原本的紅腫已消褪了大半,醫生也拆去了縫線,傷口正在癒合。那段日子,貓常用鋒利的爪拚命挖掘脆弱的新皮。我阻止牠。不久,牠又躲在角落,進行可怕的挖掘工程,早已皮破血流,但牠仍一臉懊惱不願罷休。視覺神經連繫著腦袋,眼前所見有一部份由記憶組成。我在一旁看著貓,牠究竟在打撈什麼?是已經不存在的眼球,以留在眼眶深處的空洞在呼喚牠?還是,貓以為,只要掰開礙事的皮層,眼球就會再長出來?牠是以為,醫生只是把牠的眼球藏了起來,日子到了,就會歸還嗎?對貓來說,右眼的世界,從此被埋在皮膚之下。牠挖不出來。因為,那根本不在那裡。

失去是一件無藥可救的事。

跟家具和L相比,貓非常聒噪。牠是我此生遇到的,最愛說話的生物。牠的號叫中佈滿了不安、焦慮、憤怒、血、傷和刺,那顆失去了的眼球,只是這種聲音來源的其中一部份。貓的身體,必定就像每一個人,肚腹內滿滿的都是由不同物質構成的空洞,這些空洞會隨著時間和心念變異,有的成了癌細胞、有的成了財富、有的成了密不可分的關係、有的成了工作狂、有的成了憂鬱症。

「多去抱牠。」養過許多不同種類動物的K給我們開出的藥方是:擁抱。

於是,早上醒來,我先抱貓;工作累了,我撫摸貓;貓吃飯前,我把牠擁在懷裡良久;入睡之前,我把臉埋在貓的背部;失眠的夜裡,我緊緊地摟著貓,問牠:「我該怎麼辦?」跟擁抱家具不同,我抱貓的時候,是以一種把自己融進去的力度抱著。貓在這樣的擁抱練習之中,漸漸收起了牠尖厲的嗓子,愈來愈安靜。

***

「告訴我,你的靈魂黑夜是怎麼樣的?」S在視像通話裡問我。因為疫情,我們沒有見面已三年。她要我相信,地域、時間和外在世界的限制只是一種想像,而我們可以建立一種連繫,跨越這種種障礙,進行治療。

「那是頻繁的惡夢。」我向她描述,在那些場景不同,但症狀相似的惡夢中,我總是在展覽廳、和朋友飯聚的餐廳、講座的禮堂,亳無先兆地,無法呼吸,更正確地說,是呼吸漸漸困難,很快,巨石就堵塞著我的氣管。可是,身旁雖然滿滿的都是人,卻沒有人發現,黑海湧至,只淹沒我。我甚至無從呼救。在夢裡,我知道只可仰賴自己的力量,平息這內在的危機,在相同時間的現實裡,我也同樣瀕臨窒息。有好幾次,做這個惡夢的時候,我無法接下去呼進另一口氣,費了很大的勁,我終於吸了進去,然後,我得到重返現實的機會。我鬆了一口氣。生命只是從一個夢轉往另一個夢,或許,死亡也是。

我聯絡S,因為,有一陣很長的日子,我從自己的土壤裡,把許多骸骨逐一挖掘了出來。那些骸骨被時間浸泡過、侵蝕過、耗損過,但我的視線無法離開它們。每天的大部份時間,我都在過去的土壤裡,搜刮各種骸骨和碎片,以便再割傷自己。我無法停止這樣的沉溺。

「我渴望能把已在泥土裡腐化的屍首種植,讓它們,重新成為他們,長出血肉和神經,讓我再次跟他們一起活著。」我問S:「我想知道,如何把自己埋葬在土裡。」

「你是風,是火,是水,也是土。你是,每個人都是。」S說:「你可以每天都把自己這樣活埋一遍:張開雙臂,左手搭在右肩,右手握著左腰,想像手臂是泥土,空氣是洞穴,融進去,把自己深深地融進去。」我按照S的說法去做,只是感到,自己的身軀,不但沒有貓的柔軟和豐潤,也沒有物件的剛硬和冰涼。

不過,埋葬自己是複雜的事,這過程還沒有完結。S繼續說:「想像剛出生的你,嬰兒的幼嫰軀體在你懷裡,你的心臟和她的心臟之間有一條管道,把你的光傳送給她。」我打開了一扇門,進入了過去的房間,觸碰那個我從不認識的人兒。「然後,想像青春期的你,站在你面前,你要抱著她,以手臂作為橋樑,給她傳遞勇氣和力量。」我感到跟前的女孩,喉頭是鎖封的,像被什麼堵塞著,這窒礙了她的表達。S問:「我們可以做什麼幫助她嗎?」但這是她的選擇,她認為沉默地活著比較安全。接著,S要我牽著十多年前的自己的手。我的頭劇痛。但活埋自己的過程仍未完結。因為所謂的「自己」比我所想更廣袤。

按著S提供的地圖,我跟已經去世的母親連結,卻不是碰觸她,而是拆掉我跟她之間一道橋樑,那橋樑把我們帶進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在這座橋上,我揹著屬於她的沉甸甸的行李,S說:「你並不需要這樣做。生而為人,就是各自背負自己的重擔。把屬於母親的,歸還給她。然後,你可以從另一個更輕省光亮的方向,跟她建立另一座橋。」清拆那座橋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卻只能以這樣的方式擁抱她。

下一個行程,我走到素未謀面的外婆面前,她把一句話放在我的掌心: 「很高興你有了肉身,來到我們的家族。你手裡有鑰匙,可以把這個家族的女人,從深沉的罪惡感的房間裡,釋放出來。」我疑惑:「我也在那房間裡,並沒有鑰匙,打不開這扇門。」

「你有。」外婆溫柔地堅持。我把手握成拳頭,包裹著她送我的話,她用手掌包覆著我的拳頭。

在她的手心裡,我以貓的姿態蜷縮著。

***

我和貓各自埋頭在不同的土壤挖掘。

半响,我抬頭問牠:你挖出了什麼?

貓回答:平靜。這讓我停止了探尋。你呢?

我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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