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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星期日文學‧城市的讀者與作者:卡爾維諾式旅行

明報

更新於 2023年06月17日18:24 • 發布於 2023年06月17日20:30 • 星期日文學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網上圖片)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網上圖片)
《看不見的城市》書封設計圖(網上圖片)
《看不見的城市》書封設計圖(網上圖片)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網上圖片)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網上圖片)

【明報專訊】意大利作家,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有一套旅行哲學,他的小說很多離不開旅行,而且可能是各種光怪陸離的旅程。在他最為著名的《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威尼斯旅行家馬可波羅到了遙遠的東方,跟忽必烈大談自己旅行過的城市,又談到城市地圖,當中提到地圖與城市本貌的對比。忽必烈有精緻的地圖集,看地圖可比親自到訪一個城市,這些地圖繪製精細,就連見多識廣的馬可波羅也感驚歎。這時小說問了讀者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一幅與現實城市一樣大小的地圖是怎樣的?當然,讀者一想就發現,這樣的地圖不太可能存在,即使存在,在本質上也沒有繪製的意義。重現一個城市,還不如動身去一趟?

這裏卡爾維諾談的是權力,要是忽必烈有所欲求,他可征服,把現實世界變成一幅屬於自己的地圖。然小說之所以為「看不見的城市」,是作者想要為遊歷的本質下一個更深刻的定義……

在其後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er),卡爾維諾又回到了旅行這個主題,這裏要講一個旅人的故事,但這個「旅人」是你跟我,那位游走於頁面與文字之間的人,時而迷失,或是迷惘。於現代都市人的意義,所謂旅行,可以是一場走馬看花之旅;旅行結束,回程的路自覺良好,但卻不能自稱「旅人」。只有迷失於城市之間的人才能領悟旅行的本質。

今年剛好是卡爾維諾誕辰一百周年,自然要重讀他的作品,從中找尋一種富詩意的旅行意義。

看見的碎片 看不見的城市

「文學的建構過程已變成碎片與重組;文學生命的決定性一刻,綁定在閱讀的活動上。」在寫《看不見的城市》之前,卡爾維諾就曾這樣說。

卡爾維諾的小說並不易讀,要怪的可能是他總喜歡跟讀者玩文字遊戲。假如文學是從碎片中建構,讀者的任務是拼拼圖,讀卡爾維諾,讀者也變成了作者,創造一個又一個新的文本。《看不見的城市》中的「你」是聽馬可波羅說話的人,但同時指涉了正在閱讀的讀者本人。小說的文本自然由回憶碎片所組成,那裏有一個又一個的城市,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馬可波羅從歐洲出發,經過多個城市,到達遙遠的東方,那裏他要見的是大汗忽必烈,話題的展開,他想要從旅程歸納,從各城市的相似與不相似的特質上,找出概念上最完美的「看不見的城市」。這時候,「你」在閱讀着小說的零碎片段,自行把他們重組。

到了小說最後一章,忽必烈打開了一本地圖集,裏面收藏了很多城市的繪圖,好些連馬可波羅都沒有到訪過。大汗說:「看地圖比親自經歷更能認識這些地方。」馬可波羅聽後回答:「旅行你會發現,城市之間是沒有差異:每一個城市看起來就像另一個城市,他們互相調換形式、秩序,和距離,無形的風沙雲入侵各大陸。你的地圖保存了不同的特徵:不同性質就似名字中的字母。」

好像是把東西一語便道破。從統治者和記事者的角度,每座城市的獨有特質成了着眼點,一切特質都具體記錄了,因此城市也被「定義」了起來。這是「你」的想法,似是一般人一樣、忽必烈的想法,不然我們不會去畫地圖。但卡爾維諾可能不想「你」這樣去思考世界:

無論我怎樣形容塞拉——這座滿是高堡壘的城市——總是毫無意義。〔…〕組成這座城市的並非這些東西,而是它的空間與陳年往事之間的關係:燈杆的高度,和被吊死的篡位者那擺動的雙腳與地面的距離;綑綁在燈杆與對面的鐵欄之間的繩索,和女王婚禮巡遊沿路的花彩裝飾……

小說很早就有這一段,所謂城市的特質並沒有很重要,真正組成它的是看不見的東西,這樣才會有所謂的「看不見的城市」。「看不見」的東西其實才是最能看見的東西,就如一支普通的燈杆、一道普通的鐵欄,他們不會記錄於地圖集中,卻是組成城市的重要部分。於地圖上看不見的特質就是城市最核心的部分!

城市的特質只能透過反覆的遊歷歸納所得,初到一個城市,會發現很多新奇事,但旅行的閱歷多了,會發現城市的本質。旅行到最後,或會發現,其實所謂的美好、想要追求的事物,一直就在過去之中。這種反覆的探索,《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開首部分就點明了:

故事發生在某個火車站。一架火車噴着白煙,蒸氣機活塞發出的聲響,蓋過你打開書本的聲音,一陣白色的蒸氣,稍稍遮蓋了小說的第一章第一段。〔…〕

火車站都大同小異,即使燈光昏暗亦無大礙,你早已習慣了。〔…〕今夜,我在這個車站下車,是有生以來的首次到訪,可這情况卻似曾相識。〔…〕這裏的一切也許使你回想過去,使你重新看到已失去的時間與地點。

小說的名字雖然用上了「旅人」,但若沿文字的軌道閱讀下去,便會發現,所謂旅程,有更深的意義。

故事開始,是作者本人跟「你」(讀者或主故中的男主角)的獨白,似是《看不見的城市》中的「你」的迴響。「你」買了一本名為「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書,讀了下去,發現小說有印刷錯誤:「正當你讀得興起,作者卻開始玩弄文字?重複一大段文字〔…〕你看過的三十來頁又重複了一遍!」「你」只好又再到書店,打算換一本「正常」的版本。書是換了回來,但「你」一打開頁面,發現第一章完全是另一個故事。讀者只好跟着文本,於地圖上打轉。

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起首,作者刻意用了火車作為旅行的符號,其後連繫到錯版小說中的複印,可能都是一場符號上的佈局。在他的短篇故事集《困難的愛》(Difficult Loves),有一篇叫〈一個旅人的歷險〉(The Adventure of a traveler),講的又是一個旅人的故事,卻叫人反思「旅人」的本質。

故事男主角住在意大利北部的一個小城,但女朋友卻在羅馬,因此所謂的旅程,是他前往羅馬的那程火車。他是這種意義下的「旅人」。

由於熟悉火車上一切的運作,他總能從中找到旅程的節奏。先買一張二等車票,人不太多就獨佔包廂,享受寧靜時光,太多人,便跑到頭等車廂去補上差價。在車上最好小睡,睡前要先換上舊褲子,這樣才不弄皺外出見女朋友的衣服。顯然,這是反覆旅行的覺悟:在日班火車上,人們熟練地放着行李箱,吃着預先準備好的食物;在通宵火車上,人們熟練地準備着牀鋪,早上起來便開始更衣。到了一天,「你」也開始習慣了這種種;到了一天,所有火車站終於看起來都似曾相識——「燈光昏暗亦無大礙,你早已習慣了。」

「旅途」是不斷重複的,所謂書本的錯印,不是刻意玩弄文字,而是旅行本質的體現。但又到了一天,終於不只是所有火車站都看起來似曾相識,而是,終於開始在地圖上打轉,又回到了曾經去過的地方。對於一個不斷在旅途上的人,他已經分不清起點與終點:他原先在A火車站展開旅途,去了許多地方,最後又重回A火車站。此時一些回憶再現,旅人發現自己新的特質跟一些舊的重疊了。

閱讀就是一場旅行

讀《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體驗完全是類似的。「你」先讀了起首,發現書錯印了,換一本新的,新的一本叫《在馬爾堡市郊外》,是一場新的旅程,一直讀,發現故事又沒有後續了,然後你找了一個語言學教授,向他描述了故事的劇情,他按你的描述,從書架上找來了一本叫《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的書,但你打開,發現「這本小說與你開始讀的那本完全是兩回事,只是一些人名地名相同」。小說一直如此展開,直到最後……

如此結構,閱讀就是一場旅行,沒有第一本小說,「你」就不會找到第二本,而且每本的原文語言不盡相同,你也只得靠翻譯文本才能「前進」,情况如一旅人穿梭於不同地域與文化之中。

這時,卡爾維諾寫下了這句:「如果是別人給你做翻譯,該文本便因此變成了看不見的、摸不着的,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東西了。」一方面把讀者帶回了《看不見的城市》中的旅行思維,另一方面又把故事推展至「讀者作為作者」的思想。

讀者由第一本堅持到最後一本,名字串起來是一句完整句子:「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馬爾堡市郊外,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不怕風吹或暈眩,在逐漸累積的陰影中往下望,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月光照映的銀杏葉地氈,環繞一空墓,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

一切如火車旅行,點對點,但從哪一點開始並不重要,讀者自由前進,又回到最初。然後,你打開《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記起了那段關於火車站的描述,便會感歎:「噢!原來早在這裏了。」

這一切都關乎於讀者作為作者的觀點,是文學的建構。這裏可以非常表面,來一次作者已死式的解讀。文本因此是完全自由的,讓讀者自行閱讀。但這進路並不有趣,也其實沒有真正體現到卡爾維諾所說的「文學的建構」。

「你」成為文本的橋樑

「書寫的作者」是存在的,他留下了一些「碎片」和引導思考的方法,其後由「閱讀的作者」賜予作品生命。細心閱讀《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便會發現,其中一個「你」是卡爾維諾本人的聲音和視覺:「你」在書店買了一本書,嘗試為故事找尋答案,「你」因此成了各文本之間的橋樑,沒有「你」就沒所謂的旅程。

可是,卡爾維諾想要玩弄的不只如此。他刻意虛構出兩種語言:辛梅里亞語和欽布里語,以語言的消逝與傳承指涉「作者之死」和「由書寫者傳至閱讀者」,就像以下的一段:

「書籍恍如門檻……辛梅里亞的所有作家都跨過了這道門檻……那邊是死人的語言,死人的語言並沒有詞彙;他們若要表達事情,就只得用這種沒有詞彙的語言。而辛梅里亞語是活人使用的最後一種語言……是跨越這道門檻時使用的語言!活人來到這個門檻前,是為了傾聽彼岸的事情」〔…〕「辛梅里亞的書都沒有結尾……」烏齊圖齊嘆息道:「因為它們的下文都在彼岸……用另一種語言寫成的,一種無聲的語言,這種無聲的語言,就是我們現在念的這些書籍的全部語詞的起源……」

在作者(原語言)死後,閱讀者想讀到作品,靠的是一種既存在,又不存在的「無聲的語言」——就像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œur)曾經說,翻譯之所以可能,似乎假設了一種於翻譯與被翻譯之間的「第三個不存在的文本」。卡爾維諾似乎有這個意思,才會說:「這種無聲的語言,就是我們現在念的這些書籍的全部語詞的起源。」

這個於翻譯與被翻譯(讀者與書寫者之間)的文本是在大家的腦中的,是「無聲的語言」,卻又是比真實的聲音更確實存在的東西,就如《看不見的城市》裏,大家想要找到完美的「看不見的城市」,這城市也只能存在於腦中,透過反覆的旅程找尋。

在展開旅行的初期,筆者游走城市之間,常說起各種對城市的記憶片段。然而,隨着於路上的時間長了,長得終於重複去到同一個城市,彷彿開始已經在地圖上各城市之間打轉,便開始覺得自己的旅程就如卡爾維諾所說,有一種看不見的意味,我因此成為了城市的閱讀者,亦成為了城市的作者,卻很沉默。

參考書目:

Calvino, I. (1986). The Uses of Literature: Essays. San Diego: Harcourt Brace.

Ricœur, P. (2008). On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Ritter, H. (2013). The Ocean of the Soul: Man, the World, and God in the Stories of Farīd al-Dīn ʻAṭṭār (J. OKane & B. Radtke, Trans.). Leiden: Brill.

Salvatori, M., & Calvino, I. (1986). Italo Calvino's "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er": Writer's Authority, Reader's Autonomy.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27(2), 182-212.

文•扁豆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電郵•literature@mingpao.com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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