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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同場加映:去留的糾結 邵知恩的《呼~》

明報

更新於 2022年06月25日18:10 • 發布於 2022年06月25日20:30

【明報專訊】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既喜歡四圍探索自在游走,又有一種要安頓下來的渴求。在香港,很多人都非常喜歡到外地旅行,一有(有需要時甚至會自己製造)稍長的假期便即時出走,絕不會浪費時間在香港滯留。但對於移民定居,特別在這兩年,卻牽扯到很多複雜的考量與矛盾的態度。可以選擇——或者毋須選擇——的情况下,大部分香港人都把香港視為自己歸宿:為了工作、進修、玩樂可以頻繁出國,甚至長時間旅居異地,但在骨子裏支撐着的,依然是那份最終能夠回家的心安。但眼前境况艱難、每况愈下;堅守還是遠走,便成了很多人必須面對的抉擇。究竟是什麼令到一個地方成為我們的家?為什麼有人要離家出走?又是否真的有任何留下來的理由?機緣巧合,看了「第十六屆鮮浪潮國際短片節」本地競賽作品中,由邵知恩一手包辦導演與編劇的《呼~》,迫使我反思這些我們當下無法迴避的問題。

《呼~》只有三個基本角色——楊婆婆(陳桂芬飾)、她的兒子曾風(郭小杰飾),以及家傭Rhea(Siti Fatimah飾);故事也不複雜——曾風出於恐懼迫於無奈辭掉本身職務,即將跟楊婆婆一起移民到英國,最後楊婆婆決定自己留下來。鏡頭主要追隨楊婆婆的身影,透過她在不同場景跟兒子、家傭、雀友、亡夫的對話,層層呈現她最終決定留下來的心路歷程。整齣戲表面上非常簡單平凡,卻細緻深刻得令人讚嘆。

人物俱非 似無留戀

故事由楊婆婆在街市買餸開始:她在魚檔一口氣買了四條兒子最愛吃的芝麻斑,家傭Rhea表示太多吃不完,楊婆婆卻說這是兒子最愛吃的,吃不完便「帶過去」,因為「那邊沒有」。簡單一句便帶出了她對兒子的疼愛,以及她們即將離開——畢竟那些是魚,最多也不過可以放上一兩天吧。接着,楊婆婆到海味舖買海味乾貨,Rhea又抱怨說「太多了,英國都買得到」,她卻說「不一樣。這一檔與街口那一檔也不一樣」,除了透露目的地是英國之外,亦暗示了她對香港的留戀。這一切——以及其他說話,在楊婆婆口中總是淡然道出。

鏡頭一轉,曾風在辦事處把一些海報撕下收拾,暗示了他的身分與移民的原因。雖然他已辭職並準備離開,但依然放不下無助的街坊。臨上機前一晚,他在街上跟面對類似處境、卻選擇留下來的朋友通電話,坦承自己因為恐懼而離開,羨慕朋友的勇氣;一個路過的街坊認出了他,說了一句「加油啊!支持你」,令他十分慚愧,覺得朋友才受得起這句說話,感慨地說:「如果我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便好了。」

既然心愛的兒子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楊婆婆理所當然應該跟他一起移民。當Rhea問她臨走前會否想到哪裏看看,她說想去灣仔碼頭,因為她以前經常跟老朋友到那裏看海,印象中那裏看到的海很美。老朋友固然已經不在,而她們去到碼頭時,由於工程關係,面前只有重重圍板,根本連海也看不到。人物俱非,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把她挽留。

那邊一定好,但那邊不是這裏

然而,就在上機那天早上,楊婆婆卻毅然決定留下來。為何她會選擇撇下自己疼愛的兒子,隻身留在這個已失去過往美好的地方?表面看來,這是一個完全不合理的決定,不單對她沒有半點好處,與兒子這一別更可能是永訣。要知道,她不只愛錫兒子,更認同他的理念、為他感到自豪——在機場送別時,告訴他「要勇敢一點,你已經很厲害了」。究竟有什麼值得她如此留戀,如些犧牲?難道她擔憂在異地會過得不好?可是當兒子盡最後努力嘗試說服她,跟她說「如果那邊環境好的話……過一陣子我接你過去吧」,她稍帶唏噓卻令人有點意外地說:「那邊一定會好的,但那邊不是這裏」。究竟這是什麼意思?

無論其他地方多好,也不是這裏,因為這裏是我的家。如果只是因為一個地方會帶給你好處你才願意留在那裏生活,那麼你只是把它視為追逐個人利益的場所、滿足欲望與需要的工具。當一件工具壞了、不再能夠發揮它應有的功能、滿足你的需要,甚至對你造成不便、構成威脅,最合理的做法當然是盡快丟掉,找另一個更好的取而代之。因此,有利可圖時自然應該留下,而當生活成本高於效益時,移居明顯是最理性的做法,所謂「良禽擇木而棲」。

這樣做其實沒有什麼問題,只不過反映出你沒有把這個地方視為你的家。在楊婆婆一個已經移民的雀友的兒子眼中,香港不過是個又窄又小的地方;就連曾經與老朋友一同看海的碼頭,亦已風光不再。既然這裏有各種缺憾與問題,曾經的美好亦已成為過去,那麼在另一個更怡人的地方遙遙追憶應該更加舒適快樂。當楊婆婆與Rhea乘船回望灣仔碼頭時,Rhea說了一句:「遠望多麼美,不像站在那邊,又多塵,又嘈。」楊婆婆想了想,輕輕回了一句:「不一樣,我還是喜歡站在那邊看。」「那邊看不到海的。」「以前那邊也看到海的。」重要的不是它現在好不好,而是過往在這裏所遇到的人和事、經歷過的悲喜高低,是否足以令你對它產生足夠的感情,把它視為自己的家。

什麼是家?

我不是說「無論你居住的地方有多壞,也要把它視為自己的家」,也不是說「只要你把某個地方當成家,便必須為它無條件奉獻一切、死而後已」。沒有人有責任把任何地方——包括自己的出生地——視為家。有些人即使在一個地方土生土長,也未必會、甚至無法投入半點感情——可能是由於那裏的環境太差、生活太痛苦,也可能是他們根本從來只顧自己。這樣也實在沒有什麼問題。我只想強調:你真的把一個地方當成自己的家,你絕不會在它出了問題、為你帶來不便與煩惱時便立即離棄它。拒絕離開,不是因為它有多好、會為我帶來什麼好處。剛好相反,把一個地方視為家,正反映在不論它如何殘破不堪、我的日子如何艱辛,我也會盡可能堅持留守,盡我微不足道的力量,在可及的範圍內對它修修補補,直至最後。要看一個人是否把某個地方視為家,不在於他是否在這裏出生成長或過得多開心,而是看他能夠為它作出多大的犧牲。跟很多老一輩的香港人一樣,楊婆婆本身是內地移民,卻因來港後經歷的一切不知不覺間「把這裏當成家幾十年」。她清楚明白留下來的代價:在兒子赴英之後,她來到亡夫墳前,灑脫地說了一句:「不打緊,只有我們便就只有我們吧;幾歹就幾歹,燒賣就燒賣」,然後回家把盛載珍貴回憶的家庭照片與兒子的獎牌重新擺放出來,回復原來的生活。

這齣短短30分鐘的影片,沒有什麼緊湊燒腦的情節,也沒有凌厲的影像,哀愁淡淡的畫面與對白,卻令人深深感受到複雜的考量與情感的矛盾與張力,不着痕迹地呈現了面對去或留時那真實而沉重的糾結,引人深思。片中沒有半滴濫情的眼淚──每一滴淚,都是來自觀眾不能自制的感動。

片名的「呼~」是風的聲音,令人想到兒時遊戲「大風吹」:風一吹,人便四散亂竄。風就像各種控制不了的因素,忽爾就要吹走某些人,誰也不知道它會把他們帶到哪一頭。片末,楊婆婆問Rhea會不會回菲律賓,Rhea說母親想她回去,但哥哥想她留港多工作幾年,楊婆婆最後問了一句:「你呢?你想呢?」風來時,要離家還是留下?究竟何處才算是吾家?每個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重要的,卻是坦率面對自己所作的抉擇。

文˙李敬恒

編輯•利永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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