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經說過:「獨有愛是真的」,這句話表達了不認同父母有「恩」於子女的這種舊思想,而是認為父母之於子女的是「愛」,「愛」是發乎天性、不求回報的。電影《但願人長久》有一對幼時從湖南來港的新移民姐妹林子圓、林子缺,她們用盡方法將自己從香港的「小眾群體」變成符合社會主流的「大眾」,同時還要在癮君子父親林覺民的陰影下,構建自身性格和情感關係。電影引發思考:多番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缺席的父親,還存有「愛」的天性嗎?
在討論父親的失職如何影響女兒的成長前,讓我們先探討父親在子女的人生擔當的角色。日本精神科醫師岡田尊司在著作《父親這種病》透過多個面向解釋:演化學角度來說,父親的角色有別母親,父親在孕育新生命的過程中只需要貢獻精子,接下來的懷胎、分娩、母乳餵哺,都只能由母親負責,這形成了母親與孩子與生俱來的強連結。在農業社會中,父親是家庭的領袖,還會教導兒女的社會生存技巧。可是後來在工業化社會,父親轉為負責賺錢維持家庭生計,學校則取代了父親的「教育」角色。雖則如此,父親仍肩負保護家庭的責任,讓母親得以在安全無憂的環境養育孩子,而父親本身亦是一種比母親更容易影響子女社會心理狀態的存在,能夠帶領子女脫離母親的保護,引導子女向外冒險探索,並用自身人生的成功與失敗經驗來教導子女。
可惜不是每個子女都擁有稱職的父親。深陷毒癮的林覺民多次進出監獄,不單沒有正當職業以養妻活兒,倒是反過來向年少的女兒索要金錢購買毒品。除此之外,在不懂得處理憤怒情緒和自卑心態作祟下,多年來還向自己本應保護的家庭成員惡言相向和拳打腳踢,在女兒的成長埋下一個個情感炸彈。然而,父女之間共享的回憶卻不能忽視,女兒年幼的確與爸爸有過快樂的光景。電影集中著墨於大女兒和父親的相處,父親清醒的時候,會唱京劇逗女兒開心、用僅有的錢購買麥當勞開心樂園餐給小小兩姐妹,還會帶她乘搭酒店的升降機「涼冷氣」,隔著玻璃感受香港的璀璨夜景。
因此,大女兒對父親的感情不盡是「恨」,混合疏離、厭惡和恐懼,演變成對父親愛恨交織的感情,導致日後與異性相處時,一直徘徊在渴望被愛與不信任對方的情緒之間。對方身上往往有現實父親的影子,亦有她投射的理想父親形象。導演祝紫嫣在電影以有限的時間,盡量訴說最多的故事。由於對話較少,有文學背景的祝紫嫣善用意象帶出具象,詩意的表達令電影氣氛有緩慢的錯覺。其實戲中林家成員的人生像河流淙淙前進,平緩下藏著暗湧,二十年來各種線索可以對對碰,尤其是父親與大女兒的少年戀人身影交叉重疊。父親偷零食送給年幼的女兒,並謂女兒保守秘密,不要告訴母親,無疑令父女關係更親近;女兒有樣學樣,之後偷了同學的卡通手錶,被母親發現後少不了一頓打罵,被嚴詞告誡偷竊是不對的,可是父親竟包庇她的錯誤行為,介入了母親向女兒傳遞價值觀的過程,令女兒日後仍會接納這種違反社會規範的惡習,甚至視之為愛的表現。大女兒就讀中學時,結識了一個小混混男友,父親痕跡如影隨形——男友偷零食送給她,並理直氣壯稱道自己只是「拎嘢」(拿東西);又帶她挑戰社會規範,闖入禁止進入的河道約會。大女兒沒有抗拒這些錯誤的行為,而是欣然接納,因為這是父親愛她的方法。
女兒的人格因為父親的失職和缺席而發展得不完整,很多時候需要依附異性,在親密感和脆弱不安之間遊走。大女兒又將心中理想父親的形象投射在男友身上,有別於只會向她討錢的父親,相反,她期望男友有能力在經濟層面上照顧她,所以一直以來都只由男友負責戀愛活動的開支。延伸到在經濟條件不好的家庭裡,金錢付出容易被視為「愛」的一種符號,這齣電影的父女、母女、戀人、親戚之間都沒有說過「愛」,更多的是「錢」——定義生養之情、解決朋輩問題、衡量戀人關係,以及處理後事的心意。
這個父親最後一次出獄,已是六十多歲,他有心修補與女兒們的關係,自知自己真的沒甚麼本事,不敢直接找大女兒,約「飲茶」都是透過小女兒。看到半推半就的大女兒最終赴約,父親忙不迭高聲喚人加套餐具,好讓女兒們專注選購點心。曾經抬不起頭、自我價值低落的父親,此刻似乎重獲父親的尊嚴。父女關係開始明朗,卻如曇花乍現,人生無常,轉眼成空。這讓我想起了在去年的香港亞洲電影節,走進故事的我,被吳慷仁在戲中散發的潦倒、脆弱所感染。我看到了這個父親,其實是愛他的女兒,儘管長年不稱職,但他清醒時,在力所能及的範圍疼愛女兒。他的不完美令我心裡堵得很。傷感的不只我一個,有現場觀眾分享觀後感時,甚至哽咽到不能完整說出與父親再也無法修補關係的遺憾。
吳慷仁的演出之所以有感染力,首要是他在研習角色下過的苦功,有好一段時間,他將自己混入在香港基層常去的公園、街道,近距離揣摩大叔、阿伯的行為和步姿,這些經驗成功說服觀眾他的老態是自然從身體而生。而他能演活這個角色另一個原因,相信與他的親生父親有關,他從小受父親家暴陰影籠罩,父子關係一直不好。在父親下葬的那一天,吳慷仁剛巧就收到這齣電影的劇本,吳慷仁接受訪問時曾提到:「可能冥冥之中的安排,讓我試著去經歷父親不被子女理解的感覺。」戲中角色正好與自己的經歷相似,傷痛互通下,想必他在傾注生命予林覺民時,有一部分是來自吳爸爸。
若有心與父親和解,子女該如何踏出第一步?《父親這種病》作者鼓勵子女重新看待父親,嘗試回憶與父親的相處片段、他對子女說過的話,為子女做過的事,以及他望向子女的眼神,並將這些碎片一一拼湊,將會發現「父親也是一個像你一樣的人,或許孤獨、辛苦或痛苦,他和你一樣渴求著愛,在無法如願的狀態中掙扎。」不妨重新思考你憎恨父親所做的那些「壞」行為,是來自母親貶抑或他人的言詞灌輸?還是行為具有其他意義、動機?客觀思量過後,若能找到可以肯定父親的部分,哪怕只有一丁點,也可沖淡你心中理想化父親的形象,能夠向你那個優點、缺點兼備的真實父親靠近,作者認為這樣可以「往愛一個現實存在人物的方向走。」不過,我覺得「愛」這個行為說得太早,這是梳理自己的感受,重奪自我意識和情感自主的關鍵時刻,是接受父親的不完美和審視彼此關係(或羈絆)是否存有和解的空間。當然,這個方法不是人人適用,請衡量自身情況,因為有些惡劣行為、人身傷害是不值得原諒,保持距離才是上策。
《但願人長久》透過一個失職父親的形象,探討了 Daddy Issue 和家庭創傷如何跟著子女長大。這個不完美的父親,對子女存有「愛」的天性,只是不懂得正確表達愛,甚至帶來傷害。子女潛移默化下,人格發展自然有所缺失,帶著傷痛成長。極力逃避討厭的父親,卻在自己身上、周邊事物赫然發現,父親從沒有離開過。若有轉機,子女會否願意試試重新面對自己的過去,帶領心裡的小孩走出陰霾,正視那個並不完美、用自己方式去愛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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