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存在的本質。它隨時隨地永遠與我們同在。就算沒有人想看到它,它也會出現:在恐怖之中,在血腥鬥爭之中,在最不幸的厄運之中。要在這麼悲劇性的境況裡認出它,直呼其名,這經常需要一點勇氣。可是我們不只要認出它,還要去愛它,無意義,我們必須學習去愛它。」 — — 米蘭·昆德拉《無謂的盛宴》
諫山創《進擊的巨人》,近日動畫終於迎來Final又Final的完結,成功給予了漫畫備受爭議的收尾,更為圓滿的鋪排和結局。製片時長十年,關於歷史敘述、國族對立和戰爭殘酷的描述,對照當下現實烏俄、以巴的生靈塗炭、荊棘多刺,呈現了此作深刻人文關懷,亦令我們觀之更為神傷及省思。
如此龐大複雜的難題,正如現實你我,或許連追看每日戰況都沒有心力,更遑論遠隔千里思考解決良方。文藝看似離地,卻能經由虛構的故事,拉扯我們投身作者精心建構的世界,隨著不同角色思索、尋找謎底。諫山創藉著《進擊的巨人》所要提問的:到底人類如何擺脫「殺與被殺」的歷史,怎樣化解彼此之間日積月累的誤會與紛爭?
吉克苦心孤詣,反覆「又是為了繁衍」的名句,提出反生育主義的「安樂死計畫」,只要利用始祖巨人之力改造全體的艾爾迪亞人,以後都無法生育,那世界就不會再視該種族的力量有威脅了。換言之,透過某一種族的自我滅絕,就可令世界的紛爭和痛苦減少,甚至消失。
即使吉克後來中了艾連的計謀,無法執行「安樂死計畫」,仍是由始至終堅持自己的想法沒錯。這連繫到結局關鍵的轉折:為什麼吉克不覺得自己有錯,卻願意協助阿爾敏等人反抗?
當阿爾敏困在始袓巨人的「道路」,遇見吉克在堆砌泥沙城堡,他馬上詢問離開此地的方法,希望能救助正在戰鬥的伙伴。吉克疲憊不堪地回應:
「為什麼?又是為了繁衍嗎,延續種族對你來說真的這麼重要嗎?現在世上發生的情況,可說是生命遭受恐懼支配所發的慘狀,只是毫無意義的生命活動所帶來的恐懼。⋯⋯反正活著就代表總有一天會死,不是嗎?說不定知道了那一天會死,人類反而會鬆一口氣,終於能結束不知意義何在,遭受繁衍本能擺佈的生活,覺得這下子終於自由了。」
活在此世,我們都是意義的奴隸,在這條道路反覆受苦,因此吉克認為知道了何時終結 — — 按其計畫即是種族終結繁衍的一日 — — 反而能夠得到解脫,得到什麼都不必追尋的自由。面對看似難以反駁的理性論述,阿爾敏在結局和吉克、艾連的對話,都擔當重要的解脫角色,開展了另一可能。
在荒蕪的沙地,諫山創賦予了阿爾敏詩意般的象徵,忽然發現有一片葉子,單手執拾,隨即憶起童年時,他和艾連、米卡莎在傍晚時分奔向山丘的大樹,「那一天的風非常暖和,光是跑著就覺得很舒服,看著漫天枯葉飛舞,那時我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我說不定是為了在這裡跟他們一起賽跑才會出生在這世界上」。
鏡頭一轉,吉克看到的卻不是葉子,而是棒球。這是前任「野獸巨人」庫沙瓦,當初認識了吉克後,友善地和他以接球、丟球為遊戲建立關係,那是吉克最為愉快、幸福的童年時光。換言之,葉子或棒球都非實物,而是兩人內心瑣碎日常中最關鍵的象徵。
阿爾敏坦承道出,像下雨天在家裡看書、看松鼠吃掉我給的樹果、和大家一起逛市場⋯⋯這些時刻平凡無奇,卻對他來說無比重要。吉克說,只不過是不斷重複一樣的動作,沒有任何意義,卻令人滿足了。他甚至跟庫沙瓦說,如果是為了傳接球遊戲,願意再出生一次 — — 同時感謝父親讓自己出生 — — 縱然未有否認其計畫,至少在無謂人生的某個當下,肯定了自己的存在價值。
這是阿爾敏獨有、難得的洞察,因為他始終記得三人的情誼,未曾因任何抽象論述抹去初心。當艾連在非現實的時空與其對話時,只有他能質問艾連,這樣的決定米卡莎是否真能幸福;只有他能在艾連說出那句讓所有讀者生氣的,「我哪知道」時,用力一拳擊倒他,迫得艾連展示軟弱,說出「我不想死」。
兩人深知紛爭不會結束,「我們體會過的地獄肯定已經輪迴了一遍又一遍」,艾連到最後承認,會走到這個地步,殺害全世界八成人口,是想毀滅世界,想看到這個畫面,這是將巨大力量交給一個笨蛋的 — — 又有誰不是呢 — — 必然結局。
艾連從巨人腳掌的血池,拾起象徵死亡的頭髮和牙齒,阿爾敏卻用雙手捧出了海邊的貝殼,是他們童年嚮往高牆之外世界的約定,所有事情的起始。結局就算再殘酷不堪,行差踏錯,回到最初的願望,兩人的友情,本身並沒有錯誤,甚或良善。
阿爾敏從頭到尾,都沒有背叛過這段關係,始終希望尋求和艾連溝通,才會說出「我也曾有把人類徹底消滅的想法」 — — 可能是解決最有效解決人類紛爭的方法 — — 他是理解艾連的人,並且希望可以實現溝通的微小理想。艾連聽到這句話,才發現阿爾敏手中的貝殼。
「你終於注意到了,明明隨時近在咫尺,但我們總顧著眺望遠方」,巨大、抽象及富有意義的論述,很常吸引我們定睛天際,但對身邊具體存在的關係和情感,往往容易忽略。阿爾敏給予艾連的最佳解脫,「殺人的罪惡感由我們兩個承擔」,就是陪伴而已。
這樣回看《進擊的巨人》的片尾,看似象徵希望、和平的大樹,隨時間流逝,二千年後以來的人類紛爭依然不絕,墓碑毀壞,子彈滿地,彷彿是在訴說不論何種論述,最後終歸無效的地獄輪迴。但在一切的無謂,所有無意義的瑣碎,在沙地和血池仍然有東西閃閃發亮,落葉、棒球、貝殼,以及其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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