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和感性、靈魂與肉體,古老傳統的定見,認為兩者截然二分,視精神存在高於世俗的事物。隨著現代哲學、科學和醫學的發展,這種看法備受挑戰,身心的深刻連結,成為新的主流認知。
香港詩人逍遙,就讀醫科,其作品常常運用身體的不同部位,揭示你我眼中本應只具有生理意義的名字,轉化、延展成諸種具有情感的象徵(尤其是愛情,往往最能喚醒身體感官)。或許,這正是詩人竊見了靈肉真相,重新讓我們看到兩者的互動。
夏
蜂窩裡,我們是鄰座
像在百子櫃裡我們各佔一格
背對彼此嗅著草藥鑽木取火
握不住的盆骨是風,我討厭天氣預報
你的裙擺何時會離題?
謠言踩著野菌的步姿,脊骨熱了
但鼻樑另一邊陰晴不定
缺乏問路的汗珠
一切有了蒸發的可能便如此潔淨
虛脫時浴在你的水氣
你和天空趕在閉眼之前成了浮雕
那排肋骨 — — 多欲的豎琴
你的鎖骨築了我最愛的牧場
我往裡面避暑,靠近胸室,竊聽
久違的伐木聲
以〈夏〉為題,四季更變,溫熱冰冷,外界影響生理感官,也會牽動內心。此詩巧妙地結合了自然、身體和情感,展示三者的連動關係。
先看自然,首句「蜂窩裡,我們是鄰座」,將人置於自然界的有機結構,延伸到人類相似的處境,如房間、社交媒體等,一格格獨立疏離的存在,背後是慾望流動,「背對彼此嗅著草藥鑽木取火」。
其次身體,「握不住的盆骨是風」、「但鼻樑另一邊陰晴不定」、「你的鎖骨築了我最愛的牧場」等,連繫到自然環境的想像(盆地、山脊和谷地),又指涉懷念、欲望對象的飄忽遠去,因此是「離題」,「謠言」的「陰晴不定」,連路都問不了。
以至情感,「取火」、「熱了」、「蒸發」、「避暑」等,全可象徵敘事者慾念之熾烈。這種熾烈屬「蒸發的可能」,你逐化為水氣、浮雕,縱然如此虛幻,情感始終真實。
真實直接演變親密的意象:「那排肋骨 — — 多欲的豎琴」,身體、音樂與欲望;「我往裡面避暑,靠近胸室,竊聽」,皆指向愛情的渴求,「久違的伐木聲」,心臟的卜卜跳動。
攻城
你想念我
水氣瀰漫的要塞
那麼當心,接下來
詞語都是健美選手堆砌自己
要來借宿你先別花太多氣力流汗
像擊劍一樣,這年代北極光捧花而來
不代表甚麼
心臟有時是收音機
有時是蓋住的撲克牌
不能成雙
可你別急著成為減產的冰塊
我唸你名字時
空氣爬過胸骨,滿滿的雲尼拿味
五官都是編年史
不管你是否以採藥為由
來前當心牆上的神經
其實我熬湯時害怕你的手
— — 被陽光吃剩的
遲疑的多肉植物
偷偷蓄水
愛情的〈攻城〉掠地,說到底,私密關係正如所有人際互動,都涉及上下權力。調情常比喻為心理戰(近年的《輝夜姬》即是一例),此詩藉由描繪雙方心理邊界的碰撞,呈現這種互動的趣味。
首句「我想念你」是攻城器,「水氣瀰漫的要塞」,自我保護的城牆,但「詞語都是健美選手堆砌自己」,空口說白話,過度的巧言令色,一切情話都是口水,這時代的人早已聽得太多,「不代表什麼」。
那什麼才是真實,令人動容?還是回到心,「心臟有時是收音機,有時是蓋住的撲克牌」,前者象徵情感的放大與傳遞,後者則是隱藏與未決定的狀態,必須讓其自然地膨脹、收縮,急不了。
急不了,身體最是誠實,「五官都是編年史」。因此是:「我唸你名字時/空氣爬過胸骨,滿滿的雲尼拿味」的溫暖與甜蜜;「不管你是否以採藥為由/來前當心牆上的神經」,我們都有情傷,不論為了治療與否,留神萬勿誤傷他人。
每一個感官感受都銘刻了著過去的記憶,情感的接觸不僅是當下,也是歷史的延續。
熬湯需時,一碗好湯能夠給人溫暖,直入內在,心鎖城門大開。可是這過程難免害怕,是否如想像順利?「 — — 被陽光吃剩的/遲疑的多肉植物」,猶豫、未定,好像什麼都留不來,又彷彿仍有希望,「偷偷蓄水」,未敢完全袒露。
終
這是沒有嘴唇的時期
指頭被眼鏡布磨尖了,我要搶購一些臉頰
我們不再以手臂量度彼此,本就錯誤的單位
每次親吻的時候,耳垂總是嗜甜
算了還是把證件和糖份還給對方,儲物櫃
偷竊我們所有鏽,連同吃剩的鑰匙。問題是
該怎麼安置您這顆燈掣?對電流上癮的指頭
按下去,黑夜就是平底鑊煎著我
我們分吃的甜點,可能從不來自同一個碗
或許您不想我像餐巾摺疊自己
可是我需要,包裝紙裡原來我不用失眠
所以您真的不來摸摸
我指甲的缺口嗎?
明信片寄來了,在我房間不能生還
它適應郵箱多於我的抽屜
只好掰開汽水蓋一樣掰開自己
吻是無糖的回聲,汽化
情詩,或愛情,離不開渴望、攻城和終結,尤以後者為文藝大宗。這首詩歌,悼念「這是沒有嘴唇的時期」,也是懷想昔日甜言蜜語,情人的吻。
失戀最好的治療是開始下一段,但「搶購」點出了心急的一面,何況「一些」的亂槍打鳥。即使擁抱,沒有感受,情話始終聽不進耳內,只能「算了」,還清一切的錯誤。
但寂寞是最可怕的欲望,「該怎麼安置您這顆燈掣?對電流上癮的指頭/按下去,黑夜就是平底鑊煎著我」,極佳描述,讓人想到手機的交友軟體,現代式望梅止渴。「我們分吃的甜點,可能從不來自同一個碗」,彼此的不一致,從未真正達成和諧。
指頭、指甲,磨尖了,上癮了,缺失了,以問句渴求接觸。明信片代表時差,過去寄給未來,故「不能生還」,寧願放在郵箱作歷史擱置。
「掰開汽水蓋一樣掰開自己」,釋放了一口氣,親密行為最終蒸發,變得無味、無實體,僅存殘留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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