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風塘、午夜場、層層疊的霓虹燈,張艾嘉邊列舉著那些早已消逝的事物,說得雙眶發亮,但語句的末端難免纏了幾絲捨不得。因主演以霓虹招牌為主軸的《燈火闌珊》,她在去年底捧走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座時,早就表達了對電影被小螢幕取代之憂慮,心裡也怕香港電影界像霓虹燈,而城市、以及城市的人所面對的消失,又是多麼的大同小異:「全世界的人愈來愈不珍惜事物,事情都變得短促,變得你也無法相信永久的事。當你不相信一生一世,你自然就沒有安全感、不會珍惜,也來不及珍惜,這樣就成了社會的病。」
一去不返的霓虹盛世
恰巧的,在訪問前的早幾天,具地標性的霓虹招牌又少了一個。這次垂下的是深水埗南昌街的「南昌押」,招牌的外框如倒吊含著金錢的蝙蝠,好意頭又直白。去年開始,小至維修,大至拆卸的招牌最少有一千七百個,意味著熱愛霓虹招牌的人們又要面臨上千次的失落。這種心裡缺了一塊的空虛,張艾嘉同樣在經歷,她有個小習慣,每年聖誕都在九龍和港島兩岸駕車,比拼一下哪邊的燈火更好看。有趣地,每年都是港島那邊的些微佔優。
那些對她來說象徵著城市能量的建築,曾不下數次被搜集於她的鏡頭下。1992年執導的《夢醒時分》,鞏俐飾演由北京來港的馬莉,立於旺角街頭的霓虹海,那是張艾嘉特別落重筆墨的場景:一個中國來的女人,站在一個非常香港的背景前,存在巨大衝突。「我很喜歡拍這樣的香港,世界上不會找到同樣的地方。香港電影界曾經也像香港的霓虹招牌般閃亮多元,真希望行業不要像霓虹招牌一樣消失。」她沒有提及從前的票房後有多少個零,也沒說香港電影如何衝出國際,腦中所思念的是午夜場,最叫團隊興奮的,是去午夜場觀察觀眾到底是拍掌或𠝹櫈,她由心祝願行業中那種工作和娛樂皆瘋狂的風氣,新一群從業員同樣能活在當中。「對比以往,現在技術先進,我走出去人人都是導演和攝影師,門路似是變簡單了,但其實做電影人不應該如此簡單。電影本該就在大銀幕看的,如果它們不斷在縮小的戲院上映,跟你在家看Netflix有何不同?」
悲痛在唇邊踱步
為了守著基本門檻,她建議大家要去翻看舊電影。近幾年她份外沈迷日本十九世紀初的出品,特別提到兩個昭和時代的名字:一位是戰後時期讓女性視覺被看見的田中絹代,以及在逝世後才獲得國際掌聲的成瀨巳喜男,後者的匠心之作《浮雲》,受到一眾知名導演包括小津安二郎、侯孝賢與楊德昌視為世界頂級電影之列。提到田中絹代,張艾嘉份外佩服她的勇氣,也為自己提供自觀空間:有時會不夠膽把最想說的話傾囊而出,也怕觀眾看了會皺眉頭:「我橫跨三個時代,無形間會產生數個包袱背在自己身上。到現在這個年紀,我要儘量把它們撇走,雖然怎樣撇清都存在於血液中,成了我的底蘊、基礎和電影語言,那就要看看我會否被自己縛死。人家說你拿過獎,很多人說你不錯,你是否就這樣習慣了?你怕跳出去後被質疑嗎?」
作為拍文藝片的人,張艾嘉相信無論是資歷多寡,也應該去看前輩如何寫故事、寫感情,尤其是亞洲人份外含蓄內斂的感情,不一定是大喜大悲。處理傷痛,張艾嘉是細膩的,但又不失她本性的果敢。她微笑地提起以往常被關心感情事,問年輕時失戀怎麼辦,她又答得瀟灑:「失戀就去面對!我不會逃避那個男人,我一定會牢牢盯著,甚至等到知道他和別的女孩約會,當那個痛已經痛到不痛,方知道已經過了。到寫劇本要描寫痛楚時,我並不喜歡和傷痛滾在一起,必然是要跳出來的。」創作人也好,電影亦然,她認為同樣在尋覓一個出口。假若放任地與悲傷滾存,悲傷就單純地只是情緒的一種,無法發現出口,也無法讓入場觀賞的人找到出口。
失去是必修命題
當身份換成演員,電影中的張艾嘉不時被安排要哭,她笑言日積月累下外界都以為她是個愛哭鬼,但當哀傷到來,眼眶不一定有分泌:「有時不是你哭,觀眾就會跟著哭,安放的位置不恰當的話,儘管你哭到呼天搶地,觀眾也可以完全沒感覺,我不太同意難過就需要哭。」有些痛楚是無聲的,記得由她執導兼出演的作品《相愛相親》以彌留的母親作為開場的失去,飾演女兒的張艾嘉把母親目送到火爐中,在崩潰後再親證骨頭被壓作熟悉的灰。鏡頭一轉,她在家裡獨個兒炒辣椒醬,把家裡薰得令人雙眼通紅,丈夫說妻子炒的辣椒醬和丈母娘的同樣惹味。
這種以失去挈愛為引旨的設計,無論是她首部執導的《最愛》,還是後來講述母親在記憶中失蹤,並化為床邊故事裡的美人魚的《念念》,都曾經出現過。恰巧,在《燈火闌珊》中,張艾嘉飾演的美香突然失去丈夫,才發現丈夫生前不曾放棄製作霓虹招牌的手藝。回想開初寫劇本之際,開導她的那一位,形容所有戲劇都來自把一個平衡打破,亦必定與失去有關。失去至親這一章,她體驗得尤其切身,父親離世那年,她才一歲:「我從小就在面對失去一個人,我也是這樣長大的,說不上甚麼苦,也沒自憐過。我覺得如果這是我的命,就應該好好面對,如果不斷自憐其實是你自己不放過自己。」煩惱也好、慾望也好,她有感人生萬事都是自找的,而自找不一定帶貶義,皆因快樂也要自找,這是向自己負責任之舉。
年月成就閱歷之美
今年夏天,張艾嘉將迎來七十之齡。只要有工作,她就忘掉年歲,忘掉這個常為女性而設的枷鎖:「很有趣,我們這一代藝人到了二、三十歲就會有人問你打不打算結婚,但結婚是否等於要息影呢?如果繼續工作,又會有人問甚麼時候生小孩,接著就不斷問你退休計劃。假如覺得我有能力做下去,大家就不要再問我這些問題了。」從影至今,年輕時難免做過叫人懊悔的決定,像是為賺錢和虛榮心而接過興趣沒多大的工作。後來有能力選擇,總是因有趣而行動,唯獨總不可能次次新鮮,於是要自己去找不同。比如演了十多次母親,就想落力勾勒多元的母親面貌,這次美香的輪廓,她也有參與的份兒:「我和導演說不想把角色演繹為一個失去丈夫而老是苦口苦臉的女人。上映後,有朋友說這個悲劇原來並不悲傷的,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評價。《燈火闌珊》不是那種死去活來的哀愁,而是旁觀一個人如何在悲傷中重新振作的過程。」
不同階段的女人,都有各自好看之處。唯獨礙於眾人眼睛都偏好俊男美女,年長演員在電影圈裡機會較少是不爭的事實。作為導演、編劇兼演員,張艾嘉提到《奇異女俠玩救宇宙》的楊紫瓊,以及憑《夢想之地》獲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的尹汝貞,角色絕非年輕少艾,但絕對有趣:「她們獲得好玩而不刻板的高齡角色,不是行動緩慢,又肥又古板,因為實際上我們並不如此。年紀大的女人在很多方面都愈來愈像小孩,一樣活潑。」的確,張艾嘉的雙眼和年輕時一樣靈動,似是藏不住裡頭翻滾的好奇和思緒。現在她還是會帶著記事簿,方便速寫在日常中遇到的動人情節,這次訪問期間,她也手執問題紙作答:「我覺得自己不是最聰明的那個,所以我用功。問題都會回去看過,再把我第一個反應寫下來,那直覺是內心最想說的話。能表達已知,又無懼被發現對事情的不明白,表裡一致是我所渴望的,這樣生活會自在一點。」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括達,也是她達致真正快樂的心安之道,而保存生活動力就是她維持美麗的祕訣。她在金馬獎台上的一句「我會繼續努力」,大概是對所愛的行業和自身的承諾,此時再三重溫,又多添了幾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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