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寫於2023年,原刊於《關鍵評論網》。】
今年四月,著作等身的陳冠中再出版新書,題為《又一個時代》。書名改得真好,皆因世界的確予人一種再也回不去,隨時要翻開全新一頁的感覺與想像。這對香港人來說,或許尤其深刻、難耐,畢竟連城市都彷彿要煙消雲散,乘風而去,什麼都沒有留下。
直到這一刻,我們都在,別再著急走。聽我說,喝一口解宿的回魂酒:昨夜暴風雨,廣陵散絕,回不去了,日後無雨也無晴,靜好歲月是殘忍的,出門記得帶舌頭,師精禽銜石,效毒株變異,在這二十一世紀的二十年代。
陳冠中為此書撰寫的代序〈二十年代〉,短短不過百字,但頗能道出他剛過七十歲,一直以來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心聲:二十世紀的二十年代已告終結,迎來了二十一世紀的二十年代,我,我們都還在。只是「昨夜暴風雨,廣陵散絕」,面對新一輪二十年代,實在算不上太平盛勢。
後輩如我者,只能遙遠地仰視、閱讀他,身為貫穿兩個世紀,依然、仍能用心思辨,緊貼時代的知識分子,實在比起不少人都更值得敬佩。
陳冠中出生上海,成長於香港,遊走兩岸三地,自2000年移居北京至今。不論他身在何方,始終念念不忘香港,1998年在台灣寫下《什麼都沒有發生》,2012年的《中國天朝主義與香港》等;無改敢言批判的精神,2008年《盛世》、2015年《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等,都已早成中國禁書。
新書《又一個時代》不再在香港出版,而轉至台灣,也可視作是他以上兩條脈絡的延續。相比陳冠中其他長篇著作,這書收錄了他近年不同的演講、文章,沒有這麼深奧,並非專注單一題目的宏大論述。但好處在於容易把握,深入淺出,可供觀察陳冠中面對當代的眾聲喧嘩,選取那些關注的面向思考,思考之中又提供什麼洞見和火花。這種閱讀本來就具知性的趣味。
有說歷史沒有如果,但歷史識見的建立卻離不開如果,否則只剩下上文說過的成王敗寇,何來歷史開示?
雖不在一時一地論述,主題多元,我讀畢全書後,卻發現《又一個時代》在論未來可能的〈從一百多年前到未來 — — 漫談中美世界大戰〉、〈科技奇點、經濟奇點、制度拐點〉;談歷史流變的〈「這個時代已經過去」 — — 讀劉香成口述《世界不是這樣的》〉、〈為甚麼要書寫張東蓀? — — 哲學家與當代中國的未竟之路〉;看香港今昔的〈香港與我的開蒙 — — 電影、書和社會運動,一九六六 — 一九七五〉⋯⋯都隱含了陳冠中的歷史識見,給予我們這一代香港人許多去敞的開示、啟發。
因此,這些篇章的大主題都如他談張東蓀時所強調:「如果」。歷史的識見離不開如果,皆因這樣就只有現實框架下的必然,什麼都不必談,以古為鏡也成空話,更不會出現「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史家。「如果」,是陳冠中思辨世事的精神。
如果爆發中美世界大戰,過程會是怎樣呢?如果科技奇點真的來了,會如何導致經濟奇點,促使制度拐點出現?如果張東蓀的政治理念能夠實踐,那中國到底會走向何方?陳冠中面對時代的巨大轉變,不斷提出精準的問題以提煉智慧。就像今人用ChatGPT等軟件常強調:我們必須懂得如何發問,才能與世界有良好的溝通。
許多香港年輕人,難免都會悲觀地問:我們日後應該怎麼辦呢?這世界還有我們成長的土壤嗎?
二○二○年,陳冠中「致敬文藝復興人」的主題演講,回答了這問題。他講述自己在香港一九六六 — 一九七五的啟蒙經驗,於電影、書和社會運動之中,如何取得一生最重要的幾種感覺(Sensibility)。我們初看他縱談往事,列舉不同的經典名稱,也許會主觀地認為:對的,這真是太美好了,但這個美好的時代已告終結,我們都生錯時代了。
開蒙是依靠自己的,開蒙是一個過程,不是一下就完結,而且開蒙有很多種類。希望大家多努力,因為我們現在又踫上了一個大時代,我們現在踫上什麼時代?如果用美國獨立戰爭的Thomas Paine的名句就是「這是考驗人靈魂的時代」“These are the times that try men’s soul.” men當然包括 women。七○年代之前大陸之外的華文世界有句口號「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其實到現在都很適合,我們香港青年經常都講時代選中了他們。
陳冠中卻說,不,你們這一代香港人才是生對了時代。他指,昔日香港雖然有很多東西,但主要仍是靠他主動參加、尋找。現在香港的挑戰則是迎面而來,加上網路時代,不論古今中外的不同領域,都可謂隨手可拾。
「以前有些評論家說,年輕人甚至成年人現在都好像巨嬰一樣」,但香港的年輕人不會是這樣,「他們有很多非正常經驗,遇到了這個非正常的時代,同時他們是可以接觸到很多種文藝資源。」苦難,是讓人成熟的最佳經驗。
如果你問我,現在你這一代可以看甚麼書,我會說不如你先看下我那幾本書。雖然我的書僅僅可以幫大家開幾道門而已,你們開到門就可以自己去找書看,那為甚麼不去看我的那一本《我這一代香港人》,或者另外一本《事後》,那是一本講一九七○年代香港文化的文集,我自己的經歷,在一九七○年代碰到一些甚麼樣的文化。另外你不怕燒腦的話,可以看我《中國天朝主義與香港》。這些都有助於大家打開一些窗門去看看外面的事物,當然之後怎樣登高克服一些山嶺就要靠各自努力。
知識的隨手可拾,對我們來說或許難以㨂選。陳冠中回應提問時直接提出他的幾本專著,也正適合在《又一個時代》之後閱讀,更作專注探究的作品。他對香港年輕人的關心、親近,也盡在其不避諱地分享自身著作,其中,當然指涉到談論「如果」,是離不開回首歷史的智慧。
「這些海港城市的起落興衰都有意思。任何一個這樣的城市,都可以啟發我們想一下,在長歷史中香港可以怎樣。」陳冠中列舉世界眾多重要城市,曾經輝映,各有遭遇,回首前塵其實也是對我們提問香港不同「如果」的可能。
一千個香港人,說不定會有一千種答案。我們不妨看看陳冠中,在香港這世代極少數積極、確實的回答:
為甚麼我會說cyberpunk在香港可以是下一個生活和藝術潮流,因為cyberpunk除了是外表,還有內心。在一種苦悶的時代,一種不滿的時代,怎樣把內心表現在外表,在美學上服裝上時尚上?香港很多年輕人都早就有著這樣的一種底蘊⋯⋯我們沒有理由在一個沒有了小確幸的時代裡面,再講小清新⋯⋯我們不能只是去臺灣和日本旅行,或只停留在懷舊、傷逝。我們不要溫馴地進入良夜,我們要有進取的表現,要給同道知道我們有甚麼心情⋯⋯我自己覺得我們香港年輕人的潮流應是cyberpunk,這是最撚適合香港共同體現在mood feel的一樣東西。
假若這能成真,大概是我所能想像的,在這一個世代可以發生最撚好的事。正因能有想像,才讓我們有盡全力的心,讓將如果化成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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