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華人社會裏，長輩往往予人威嚴之感覺；輩份恰像一種無形隔膜，當後輩在人生階段遇上疑惑，也未必敢開口直言。就這樣，兩代人因缺乏溝通和認識，加上對生活、政治等價值觀的分歧，世代矛盾愈演愈烈。當雙方嘗試放下存在已久的固有概念，來一場接通彼此心靈的對話，或許，老和嫩也能在閒話家常中各有得着。
二十位年齡介乎五十七至七十六歲的「阿婆阿伯」踏出了跨代溝通的第一步；來自不同背景的他們，毫無保留地回答了三十條來自年輕人對「生活」、「人生」和「關係」的提問，藉着他們的歷練暢談「追女仔」、「躺平」、「讓座」、「子女是同性戀」等議題。他們各有質感的答案，會否顛覆你對老人家的既有印象？
社區藝術展覽「不如問阿婆」在北角油街實現「油街玻璃屋」舉行，吸引不同年齡人士看展。
問：你會如何維繫關係？
答：「我曾經想過『換人』㗎哈哈。我很坦承問佢（丈夫），如果我有第二個人，我想同你離婚好唔好，佢竟然答我，唔緊要，只要你過得開心我乜嘢都冇所謂。我當時個心好感動，好喇，乜都唔使講喇，哈哈。」—— 陳秀華，七十四歲
問：你怎樣看「躺平」？
答：「我『躺』緊啦。大家諗諗，今年畢業嘅大學生，行出嚟可以搵啲咩工種，第一唔多，第二冇發揮，第三，佢哋已感覺到被社會遺棄。坦白講，我哋呢代係比你哋幸福，經過七、八、九十年代嘅繁榮時代，以前嘅年代係多勞多得，而家多勞未必多得……所以只能跟後生仔講，唔好意思，我著數咗。」—— 葉美容，七十三歲
問：如果子女是同性戀，你會怎樣面對？
答：「我都會接受，因為我覺得性取向係自己個人，也影響唔到第三者，唔會造成任何傷害，我覺得唔係應該用一種『萬劫不復』、『殺父仇人』嘅目光去佢哋囉……你係冇得管，不如放手俾佢，然後自己慢慢接受，大家仲可以keep返嗰段關係，大家嘅親情，大家嘅愛仲可以喺度。」—— 莫銳興，六十六歲
以上對答，來自「不如問阿婆 Ask Granny」社區藝術展覽。會場上排列好滿滿的問題卡，翻開後發現都是一些瑣碎但有趣的題目；當你還在猜想他們會說些什麼，投影在白牆上的片段正是一班長者正襟危坐地解答問題，更不時語出驚人。觀眾從這些妙問妙答中，重新認識「長者」這一名詞。策展團體希望鼓勵大眾感受長者多元、立體一面，推動兩代人加強溝通。
會場上的平板儀器，播放着預先錄製的長者訪談，可根據你對問題的興趣選段觀看。
這班阿婆阿伯各有棱角，每條問題都呈現不同答案。陳秀華（華姐）、葉美容（May姐）和莫銳興（Gary）三位互不相識的老友記，應邀參加了策展團體於周日舉行的分享會，即場回應觀眾貼在留言板上的問題和現場朋友的提問；他們的連連金句炒熱了會場上的氣氛。
梳着一頭捲髮的華姐在印尼出生，她操着濃濃口音的廣東話，說說婚姻，說說兒女，丈夫一直在遠處默默看着。坐在旁邊的是May姐，一頭清爽短髮、打扮「文青」的她被策展人稱為「金句王」，其妙語連珠反映出她崇尚自由的性格。Gary則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一位，退休後成為band友的他留起一條長辮，挑皮地抱怨：「親戚話我幾十歲人仲留長頭髮，為老不尊喎。」
左起：陳秀華、莫銳興、葉美容；三人指向自己年輕時的舊照。
昔日長輩高高在上 今日更平易近人
三位可愛老人參加活動各有原因。華姐早前參加由策展團隊「老正工作室」舉辦的長者攝影班，被邀請成為受訪的二十位長者之一；May姐和Gary則是經友人介紹得知有此活動。「金句王」May姐回答時不忘帶點喜感：「我哋呢啲『爛反（玩）』嘅人，梗係第一時間仆出嚟啦。」她續說，自己之所以願意敞開心扇，與年輕人來一場真情對話，全因性格使然，「我自己係一個樂觀嘅人，唔介意同任何人傾偈。傾偈之嘛，又唔使死嘅哈哈。」
對於成長在五、六十年代的他們，跟長輩像朋友般傾談可能是天方夜譚。華姐在傳統家庭出身，坦言「見親長輩就驚」，即使面對疑難也只能藏在心裏。Gary亦說，小時候面對長輩總有難言之隱：「在那年代，我們和長輩之間好像隔了一埲牆，他們是比較嚴肅正經，雙方互不過問。」但他認為，兩代人的關係現今已拉近了不少，階級並不分明。
這條問題，大概是來自剛開學不久的孩子吧。
他們都曾經歷青蔥歲月，經歷過反叛期；若果能回到「少年十五二十時」，有機會跟長輩對話，又會問些什麼？「你都傻嘅，我十八歲都掛住去跳舞啦，仲點會去問嘢。」自認「飛女」的May姐率先搶答道。其餘二人沉默，思索一番，問的反倒不是生活上的奇難雜症，而是對長輩的種種好奇。「點解你哋次次都話我錯？冇話我好嗰方面呢？」華姐說以往做父母的只懂挑剔孩子，這是她以往經常思考的問題。Gary也表認同，覺得當年的長輩們，只會站在自己角度審視年輕一代：「點解你哋唔同後生溝通？對我哋嘅態度好似高高在上？」
在近年社會屢屢出現「廢老論」、「廢青論」，世代矛盾亦似乎是無可避免的課題。May姐看得豁達，認為在對方眼裏，大家永遠都是不合格，「廢老」也只是一句稱呼，不會影響到自己過理想生活。Gary說，每個人也有優缺點，現在好像老和嫩，都在把對方缺點無限放大，「若果大家掉返轉頭，學懂欣賞，或者情況會不一樣。」
成長年代相隔半世紀的兩代人，出現代溝顯然是不能避免；然而兩者之間的鴻溝，或能透過好好溝通拉近。隨着時代進步，Gary認為，今天的長者已經 “down to earth” 了不少。今天輪到自己作長輩，思想也在進步，「既然覺得以前（憞起個款）咁樣係唔好，到我哋呢代老咗，就更應改變，唔應該重覆佢哋嘅唔好。」
在上周日（十一日）舉行的分享會吸引數十人前來參與，互相交流。
邊答問題邊學習 百二歲仍有嘢學
早前，三人接受策展團隊的訪問，回答由團隊準備的三十條不同面向的問題，他們都有各自的見解。Gary坦言，當中不少問題自己以往從未思考過，例如被問到，可曾想過自己老了會怎麼樣，「對我來講，年紀只是數目字，我年年都十八歲，永遠保持年輕心境。」他自言退休後全心組織樂隊，也開始重新留起長髮，為的是真真正正地做自己。「個天叫你幾時死，你都抗拒唔到啦，（上天堂）又唔使攞Visa嘅。」May姐在一旁笑答。她也認為，答問題的過程除了「袋錢入人袋」，自己亦有所得着，「傾談是學習過程，總能學到嘢。」性格積極樂觀的May姐，依然在人生路上不斷學習。
在分享會上，有人向他們問道，對「食鹽多過食米」一語之看法。長輩是否一定不會「錯」？他們都予以否定；那麼，擁有老練人生閱歷的他們，還會不會「錯」？「梗係會，仲要學習。」華姐以自己近來的「感悟」作例子 —— 因自己經歷過印尼排華，在移民問題上一直遍向種族主義，可最近重回舊地看到當地發展進步，讓她感觸良多，又重新思考自己一直抱持的觀念，「原來生命係可以影響生命，所以現在要學懂謙卑，不要把自己（種族）視作高高在上。」
既然長輩們都坦承自己仍有錯的時候，年輕人在成長階段中犯錯，就更合情合理吧？「什麼叫做錯？對與錯在每個人心目中都是不同。」華姐反問，思考一會後續道：「如果係我覺得錯，佢又未必覺得自己係錯，咁我咪會問清楚佢嘅選擇囉。」
Gary也直言，自己雖然六十有六，仍不能說自己「好識做人」：「一百二十歲仲有嘢學，你總不會全部學懂。我是未學晒，未識晒。」華姐回應：「我都係，淨係愛自己呢個課題，我都仲要學習。」May姐以女俠般的口吻，斬釘截鐵說：「不要用太多時間想過去的事，每天都是學習，廿四小時也不夠用，邊有時間去諗咁多嘢？有得開心就開心啦。」
打破守舊標籤 策展團隊欣賞長者坦誠
策劃是次展覽的「老正工作室」，是本港首間銀髮模特兒及市場推廣公司。「老正工作室」創辦人張艾渟（Zip）表示，正正希望通過展覽，刺激人們對長者的不同想像，促進大家在生活上多點「問阿婆」，跟長者溝通。於是，團隊開始構思展覽形式，「有別於坊間類似活動，主要集中在長者個人經歷，我們則想以生活化的方式呈現，讓參觀展覽的後生仔容易代入。」
展覽以一套問題卡出發，策展團隊經過一番思慮，構思出三十條涵蓋「關係」、「人生」和「生活」三大課題的問題，互相交流看法。策展團隊成員連安洋（阿洋）說，團隊以年輕人視角設計問題，「將心比己，究竟自己會有乜嘢想同長者傾？我會有興趣知點樣經歷中年危機，或者面對一些困境，想知佢哋曾經點樣走過。」
左起：策展團隊成員連安洋、黃健朗、「老正工作室」創辦人張艾渟
訪問分三日進行，他為每位長者拍攝一小時的訪問片段，再把超過二十小時的內容，濃縮成三十多條幾分鐘的短片。團隊另一成員黃健朗（Ken）直言剪輯過程並不簡單，但訪問中偶有精句，長者真情流露的反應亦讓他驚喜，甚至感到愕然：「有個媽媽話同個仔關係好好，咁我哋就好奇問點好法，佢竟然答，個仔一到十六歲，自己就買condom俾佢，我哋都呆咗。」他坦言，自己未曾想像過長者也有這些面向，但也正好反映展覽的目的，讓人們感受長者不一定代表守舊、保守，「長者都係人，不是一個標籤。」
三人在策展過程中亦有所得着。阿洋笑言日常生活中，很難有機會把各種面向的長輩們聚在一起；在交流過程中，亦讓他打破對長者的固有印象，「May姐到而家都仲咁有火，反而我而家就開始懷疑人生；或者我晚年嗰陣都唔一定衰落喎。」受訪長者們答問題的尺度亦比Zip想像中闊得多，她更欣賞長者們的坦誠，「他們真的很願意分享。讓我知道，原來你肯問，佢哋真係會肯講。」
「不如問阿婆」展覽
日期：即日至9月18日
時間：
– 星期一 下午2時至晚上8時
– 星期二至星期日 上午10時至晚上8時
地點：北角油街實現 油街玻璃屋一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