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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祝福

虛詞.無形

發布於 2023年01月24日01:20 • 盧卓倫

天色漸亮。冬日晨光宣佈新一天的開始,驅散黃泥涌山谷的薄霧,照遍灣仔和跑馬地一帶。正值農曆初六。每年這個時候,寶雲道都變得熙熙攘攘,特別熱鬧,特別香火鼎盛。來自不同地方的善男信女都會特意前來焚香拜祭。
我和我妻有一個習慣。每逢破曉時份,我們雙雙站在路徑盡頭,山頭之上,等待第一位前來參拜的善信。我們相信,首位跋涉長途的人肯定是份外誠心的。他們會受到份外庇佑。不過,在他們正式跑完這段又長又斜的山路之前,我和妻總會猜一猜那是何許人。憑腳步聲,我們或會猜中一二。有時候,我猜對了。有時候,是她猜對。有時候,結果教我們感到意外。腰間扣著多部手機的老粗也有,手執相機的外國人也有,胸口帶著十字架項鏈的信徒也有……除了和尚以外,幾乎任何背景的人士,我們都見過。外人或會以為祈求姻緣的只有年輕男女。那定然是錯的。渴慕愛情哪有分年紀?大部分年輕的善信都是一貪新鮮,好奇心所驅使而來。他們只要多一點自信便能把握良緣。中年的善信,手持的香燭冥鏹尤其多,也顯得他們心裡特別心慌。到了花甲暮年,所願再不是什麼高富帥,所謂良緣也不過是旦求有個老伴。有些熟悉的老面孔再來也不是為了許願,而是為了還願。為一輩子的良緣,還一輩子的願。漸漸,這也成為他們的習慣。
說回習慣,最近,我和我妻的習慣給打破了。一場爭論之後,這三十年裡,我妻再沒有和我共覲破曉,再沒有和我一起迎接善信。我妻只會留在石間默默處理公務。我們也相對無言。日子長了,我渴望找到一個傾訴對象。可惜,在大羅神仙當中甚少有眷侶,甚至有些經歷過失敗愛情。嫦娥告訴我,當年她因為受不了后羿的脾性而奔月,一走了之,建議我仿傚。牛郎坦然告訴我,他從來沒有跟織女吵架,不理解我的煩惱。孟婆勸戒我,遺忘是重生的開始。臨水夫人和她丈夫則留一句話: 老夫老妻就是這樣。至於兔兒神君,我至今也不敢在祂面前提及愛情這回事。議論紛紛之際,其中一位提議我向月老爺爺求助。不過,月老爺爺為我倆上司,此事難以啟齒。
事實上,我跟月老爺爺的關係並不親近,只停留於上司和下屬的階段。至於我和我妻的關係也是月老爺爺所確立的。我和我妻沒有正式的婚禮,既沒有大宴親朋,也沒有接受各自父母的祝福。記得,那年冬天,天色被街上燒屍的濃煙所燻黑。當我收到消息,我將要接受軍法處置並遣返日本時,我不顧一切,撇下所有責任和身份,只想見她。想不到,與此同時,她已被逐出家門。於是,我倆在軍部追捕下逃亡至山上,走到無力,筋竭力疲,眼見不遠處有一座大石。意識迷糊間,我們躲進石下縫間,緊緊相擁著,什麼地方也不想去。抱著冰冷的身俱,漸漸失去知覺,我不知道,是她還是我先去,還是同步踏進死門。當我們再次甦醒時,面前出現一個白鬚翁,臉泛紅光,左手持著姻緣簿,右手拄著拐杖。祂向我們表明身份,說是掌管姻緣的月老星君。在熠熠眾星見證下,我倆在月老爺爺面前拜堂,結為夫婦。
由於月老爺爺的公務十分繁忙,幾乎連打理自己的白鬍子的時間也沒有,更何況是體察民情。因此,月老在人間不同地方設立辦公室,收集人對愛情的願望。月老爺爺在我們相擁之地設立姻緣駐港辦事處。辦事處主要由我和我妻管理。以最貼地的說法,我的角色有點像區議員助理。每日,我們聆聽信眾所求,為他們編寫願望報告,上奏月老。有人認為我這一份工作算是份優差。辦公時間為卯時至戌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準時放工,無需加班工作。我們沒有無字天書,也不能決定人間種種姻緣。雖然人微言輕,但我們也有點影響力。
在一間公司裡,最有影響力的未必是老闆,而是遞茶給客人的茶水姐姐和替老闆安排日程表的秘書小姐。類似的道理同樣可應用於仙界。我們不像灶君一般從中抽點油水,但可以決定上奏的先後次序,甚至不上奏。有一些人仗著自己的社經地位橫行霸道,草菅人命。他們斗膽來神明面前求開示。他們的祭品,用防風火機點燃也點不著。財運有分正和偏,但蜜運倒沒有。然而,有一些人有了正室還來求姻緣,旦求多幾位曖昧對象,何其貪婪。以上的願望,我和我妻都會帶著共識,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月老爺爺也不會見到有關報告。
我和我妻的工作一向大有默契,直至他們的出現。
某年的農曆初六,山徑傳來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首位參拜的是一名老婆婆。她撐著拐杖,左搖右擺地拐上來,尾隨有一名年輕男子。他是老婆婆的孫兒。老婆婆氣急敗壞地向我倆鞠躬,上香,徐徐下跪。回頭一望,見孫兒呆頭呆腦地站著,老婆婆便立即拉他一同下跪,叮囑他在我們面前誠心叩頭。孫兒無可奈何,只管照著她的吩咐去做。
老婆婆閉目合掌,開始喃唸稟神,報上兩人姓名、八字、生肖,及後說出心中所願:「石公石婆,吾孫三十出頭,多年單身,一直未有女伴,奉請神明保佑,賜他良緣,年尾定必酬謝神恩。」老婆婆又叮囑他,說: 「你自己再三親口向神明祈求吧…」
孫兒個子高,體型魁梧,卻有一張娃娃臉,眉目如畫。按照他的條件,怎會沒有桃花。他不情不願地開腔,說:「我多年單身…一直未有拍拖……求神保佑……」
說到心願時,他遲疑了好一會,顯得思緒不寧。他暗自輕說了 「不要」兩字,再說:「讓我遇見合眼緣的人…」
幸好,老婆婆耳朵不太靈光,聽不到孫兒的說話。她在離開前,再稟告:「老身經已風燭殘年,也不知可還活多久,求神庇佑老身有幸親眼目睹孫兒成家立室…年尾定必酬謝神恩…」
老婆婆在孫兒攙扶下退去。我連忙寫好奏章,準備好上奏月老,卻給我妻阻止。
「你打算如何上奏:」我妻問。
「如實會報,沒有什麼不妥… 」我坦言。
不料,我妻竟說:「這事情報不得。」
我不解:「此案不牽涉宿命,又無因果業報,有何不妥?」 我又補充說:「老婆婆本身是為大善人,該有善報。我們不上奏,怎對得起她老人家呢?」
「可是,你可有聽到她孫兒所求? 他不願遇上有緣的人,你可知道何解…」我妻質問。
他的事,作為神明的我倆當然清楚。翻查一下天帳,對每一個人的故事,我們都瞭如指掌。只要我上奏月老,月老便會優先批核,將原定計劃好的姻緣捆上紅線。他便會註定愛上那人。那人也會註定愛上他。
我妻問道:「遇上一個不能愛的人,這樣好嗎?」
「我們又不是這樣嗎? 」我說。
我們的爭論到此為止。翌日,我們以匿名信的形式把事件轉告身在台灣的兔兒神,以祂辦理。自此,我和我妻便陷入冷戰狀態,言不過三。我倒想知道,到底當年我們的相遇,在她而言,是怎樣的一回事。

天色漸亮。冬日晨光宣佈新一天的開始,我獨站在山徑盡頭,聽到山徑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婆娑樹下,被剪碎的陽光映照著三位善信的身影。我和我妻一同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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