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同事,都曾經是我的學生。」郭慧蘭笑說,她在培正中學已經任教超過三十年。
「三位同事,都曾經是我的老師。」旁邊的錢澄畢恭畢敬地說,他才新入行三年。
「我是郭老師的學生。」林慧嫻「自動投案」,「還教過潘曉玲老師。」
「潘老師是我讀中一的中文老師。」錢澄這時插嘴。上一秒,潘老師還是別人的學生;下一秒,她已經變成別人的老師。「我要強調是中一,別看她長得一副baby face。」他偷笑,她沒好氣地笑。
校史室保留了年代久遠的枱凳,椅子連着桌子。學生以前會在枱面開一個洞,櫃桶內放有凍飲,飲管穿過小洞,可以享受上堂「偷飲」的快感。(左起:潘曉玲、林慧嫻、郭慧蘭、錢澄)
還沒搞清楚四位老師的關係嗎?照片中最右邊的男老師是錢澄,最左邊的是他讀培正時的老師潘曉玲老師,潘的身旁是潘老師更早些年的老師林慧嫻老師,林的身旁是林老師更更早些年的老師郭慧蘭老師。郭老師是在不同時期當過林老師、潘老師和錢老師的老師。看樣貌,完全看不出年資超過三十年,以輩份論,她是錢老師的太師公。培正的老師,彷彿會「凍齡術」。
郭慧蘭仍記得,自己新入職的時候,前輩羅曉梅老師說她在培正任教已經二十年。「我心想,哪有可能在同一間學校任教二十年?那不是很悶嗎?我一定做不到。」沒想到,自己一做就是三十年,還見證教員室內「四代同堂」。
暗自驚呼 昔日嚴師 今日「慈母」
林慧嫻記得懷孕時的郭老師,那時郭老師教經濟科,林是郭老師早期的學生。課室在G座五樓,郭老師身懷巨肚要走五層樓梯,抵達課室,總要花一些時間「回一回氣」。很多年之後,林老師又到了培正教經濟科。錢澄是林老師的學生,那一年,他讀中四,剛好也記得林老師懷孕時不辭勞苦繼續教書的樣子。
左邊是郭慧蘭,右邊是94年中七畢業班的林慧嫻。
錢澄說:「可惜,我不是讀經濟的材料,第二年就放棄選修。」第一次經濟小測,錢澄連「機會成本」的定義也答不上來,「我都覺得自己做得不好,老師如此辛苦,我卻讀不好。」
做學生的時候,錢澄眼中的林老師是「嚴而有愛」。「印象中她比較重視規矩,但是學生在規矩之間有很大自由度。」三年前,他回校執教英文,後來還與林慧嫻坐在同一教員室。去年學期末,林慧嫻發現錢澄下課時總是滿手粉筆碎,主動送他一個粉筆套。
錢澄當日在心中暗暗驚呼:「原來林老師會有這麼關心體貼的一面!」這個「驚呼」埋藏心底,直到今天在訪問中才表白出來。「別看我身形小,我一入培正就做訓導。」林慧嫻笑說。她說話像加快四倍速度的打字機,聲線中帶有少許沙啞,倒是給人一種天然的威嚴感。這些年來,林慧嫻早已由嚴師變成「慈母」。每逢換季,她總會為同事送上潤唇膏和潤手乳,一切歸功於「母愛」。成為媽媽之後,她學會多一點體諒學生。「就算同學打瞌睡,不會第一時間質問,而是關心他們是否身體不舒服。」
林慧嫻身形嬌小,當初做訓導,今日由嚴師變慈母。
永遠記得潘老師的一句話
回想當初在教員室重遇錢澄,當年學生,今日同事,林慧嫻坦言感覺「奇怪」。「當我發現潘曉玲也教過錢澄的時候,才醒覺原來已經隔了許多代,原來我已經是一個資深的老師。」沒想到,走入培正,就像走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奇妙處境。
有一件「往事」,錢澄常常提起,連潘曉玲也耳熟能詳。錢澄從幼稚園開始讀培正,成績不算差,升中一時「竟然」被編入輔導班,今日回想,他依然要用「震驚」來形容當時的心情。「但是我好記得潘老師講過,無論學生被編在哪一班,她都一視同仁,希望同學不要標籤自己。」
錢澄曾經十分介意被編入輔導班,今日會以此故事鼓勵學生。
這番說話,恍如鎮靜劑,安撫了錢澄的心靈。「那是我還未能夠肯定自己能力的時候,但是有一個老師告訴你可以放膽試,可以證明自己,是很大鼓勵。」後來,那一屆有不少學生在中文科取得佳績,潘曉玲還邀請錢澄回校與師弟妹分享。今日他為人師表,依然會與學生分享這個小故事。「我知道他當日很介意,但是我最欣賞是他願意用自身經歷來鼓勵其他人。」潘曉玲說。
教員室外學生抱住老師的公仔
培正中學有八十多位老師,超過四分之一是培正舊生。記者覺得意外,同屬舊生的何力高校長只當是平常事。舊生回到母校教書,聽上去理所當然,然而,母校不是每一間都能讓學生真心喜歡,喜歡到一個程度,在大學畢業後面臨各種選擇之下,否決了其他選擇,重回母校教書。
在校史室做完訪問,一行人去參觀教員室。下午5時半,遠遠望去,教員室外的四張正方枱,坐滿了學生。「這麼多學生都要罰留堂?」記者驚問。「不,他們只是喜歡在教員室外溫書。」帶路的何力高校長笑說。記者頭上千萬個問號,哪個學生會喜歡在教員室外溫習?嫌老師上課不夠囉嗦,放學還要自動接受「監控」?「這個問題,你要問學生。」何力高叫了其中一個男同學,「Pat屎!你過嚟。」一個平頭裝男生,何以得此綽號?原來因為他的洋名是Percy,可見培正學生都是鬼靈精。何力高與學生打成一片,平日都是叫學生的綽號。「做咩喺度hea?」何力高問。「圖書館裝修,這邊有冷氣,我迫於無奈才來這裏。」男生打趣地說。「那你還不收拾東西?還要抱住老師的公仔?」男生這才正經回答:「這邊溫書方便找老師問問題,老師說可以讓我抱公仔。」
何力高喜歡叫學生花名,右下角的男生綽號「Pat屎」,原來因為他的洋名是Percy,可見培正學生都是鬼靈精。
記者打量四周,發現這一片空間,本來只是一道尋常不過的走廊,只是在欄杆旁加裝了遮光簾,天花加裝空調,才形成這道「自修廊」。「這是何力高的功績,今年才安裝。之前同學溫書,天氣又熱,又多蚊子,現在多舒服。」郭慧蘭在旁解釋,像是在介紹自己的兒子有多出眾。
「母校」是怎樣形成的?
學校只是一座建築,在學校與老師共度的一點一滴,才會令「學校」慢慢成為學生心中的「母校」。
對好多學校來說,教員室一向是校園禁地,學生不能內進。「我記得以前讀書,都要在門外用對講機找老師,覺得教員室好神秘!」郭慧蘭在外校讀書,當年加入培正做老師,看見學生在教員室自出自入,內心相當驚訝。記者回想讀書時,也是要用對講機找老師,當時心裏總覺得古怪,好像一個外來的訪客要找大廈保安開門一樣。
不過,教員室始終是老師備課和休息的地方,學生穿梭不絕,老是車水馬龍的話,實際上會影響到老師工作。在培正,老師討論過後,教員室安排了一個折衷辦法,就是設置一個「門禁」時間。小息、午膳時間的前半段,以及四點半之後(放學之後的一小時)學生不能隨意進入教員室。
「老師希望保持教員室開放,學生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入來找我們。」郭慧蘭笑說,有時學生放學後參加課外活動前有空檔,都會去教員室「吹水」、涼冷氣和吃零食。
潘曉玲(右)讀中五的時候,何力高是她的中文科老師。
舊生=老朋友
學生畢業之後,自自然然也習慣自由出入學校。經過學校附近,心血來潮,就會打電話給老師,問一句有沒有空堂,「遇着我有空堂,他們就真的會找進來。」潘曉玲說。每逢中秋節,潘曉玲總會見到不少舊生,有的甚至專程回校送月餅。「送月餅本是平常事,但是他們會認為是『孝心』,這才難得。」
再熟絡一點的,甚至會約上老師的家中聚會。林慧嫻的舊生每逢聖誕就會帶上蛋糕,在她的家吃飯慶祝。年資最深的郭慧蘭,還與第一屆畢業的舊生保持聯絡。看着學生畢業、升大學、找工作、拍拖結婚、組織家庭,郭慧蘭儼如半個媽媽。「師生關係,由中學那六年開始,可以延續一輩子。」幾年前,她還與幾個舊生來一個五天日本自由行。「時間能配合就一齊去,有年輕人照應,好像一家人。」聽起來,就像與老朋友相處。
正所謂「培正馬騮頭」,每逢小息,都見學生在走廊奔跑。拍攝當日是星期五,適逢小食部每周一次賣炸雞髀,同學們都爭先恐後。
不要看輕言教身教
能夠在同一間學校待上三十年,好同事也是關鍵。郭慧蘭來到培正之前,曾在另一學校教過四年書。「我都是教同樣的書,但是返學有如返工。在培正,同事之間是家人,會互補不足。」
這份情誼,一代一代傳承下去。在林慧嫻心目中,郭老師是同事,也是恩師,有什麼事都可以向她請教。「她帶給我們實在、安穩的感覺。」今日,她與其他資深同事,都會主動照顧新老師。即使對方不是培正的校友,沒多久也能夠融入培正這個大家庭。
三十多年來,看着一代又一代學生成長,郭慧蘭一直提醒自己,今日的學生將來可能會教出更多的學生。「不要看輕自己所講的每一句話,不要看輕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最細微的觸動,就能帶來一些改變,甚至成就一份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