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大氣電波,記者也聽得出周思中的擔憂:「我不想像個老前輩評論時政,也沒有太大興趣講自己。」記者心裏涼了半截,等了兩日才收到短訊回覆,本以為電話再詳談是有轉機。
「但是……」人生最重要就是這個BUT!「今年是自己耕田的第十年,加上踏入四十歲,本來都想回顧十年來學懂什麼,還未學懂什麼。」
十年前,清拆菜園村已成定局。周思中曾經是關注組成員,日夜巡守,甚至認真覺得要把自己訓練成一個農民,收村時就是名正言順的「持份者」。當然,推土機沒有乖乖坐等他成為一個農民。
你點揀?做博士,定係做農夫?
那時,周思中有兩個選擇,一是跟師傅袁易天繼續學習耕田,二是協助村民安頓後就前往外國讀博士。「讀博士之後要走一條怎樣的路,不難預料;但是周思中耕田十年之後會變成怎樣,我就真的很想知道。」師傅的一席話,看似是冷水,實則是最強火藥,燃起周思中滿腔鬥志─十年後我一定會如何如何,一定會成為一個連自己都料想不到的人。
「不料變成今天這個模樣?哈哈!」周思中自嘲:「(自己)當然與十年前不同,但那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田地裏擲了一籮筐的青春
早上八時半,來到八鄉錦上路。放眼望去是一大片一大片一模一樣的農田,中間一個白色大帳篷特別起眼,是生活館的大本營。正中間有一個竹棚搭成的貨架,堆滿紅色和黑色的大膠籃;左邊有數張顏色各異、高矮不一的木桌鐵桌;右邊放滿不知名耕作工具。「記得要清走甜食。」記者將背囊掛上格仔網時,周思中煞有介事提醒。「惹蟻呢!」他說。那一刻,我終於覺得自己真正身在田中,需要與螞蟻共存。
田基的闊度只夠一個人通過,周思中行慣行熟,提着菜籃依然健步如飛。
逢星期二四是出菜日,周思中與其他夥伴要在一個早上收割、磅重、分類、包裝、開單,趕及中午時分送貨出港島給數十個家庭。周思中肩上掛着一個綠色環保袋,雙手拿着一把剪刀,開始收割荷蘭豆。「接下來個多小時,我都會這樣子摘豆,你們可以嗎?」
作為一個城市人,記者從未落過田,眼前都是千奇百趣,怎會無聊?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荷蘭豆原來是從一朵朵紫紅色的豌豆花長出來的。一個豆莢有七至八顆豆,扁平的豆莢據稱是最佳的食用狀態。「開花結果,然後有種子,讀書都學過,但是我們什麼時候親眼見過?」
採收的手勢也要講究,落刀位置準確,收成隨時多一倍。
幸或不幸,想當年,因為姊姊成績好,周思中「順理成章」升讀張祝珊中學。學校依山而建,唯一體育設施就是天台的籃球場。學校的男生分為兩種,一種打籃球,一種不打籃球。姊姊的偶像是劉德華,周思中的偶像卻是芝加哥的公牛隊。「識睇,一定鍾意公牛全隊!」西方(現實版)有米高佐敦,東方(動漫版)有櫻木花道(原型相信是籃板王洛文)。不過,要選擇一個籃球員投射成自己的話,周思中還是最欣賞佐敦的得力助手柏賓─一個攻防俱佳的「工兵」,同時又是一隻能在漆黑中發亮的螢火蟲。
公牛隊威風八面的時候,周思中身處一間Band 1中學,由頭盤到甜品,都是讀書測驗考試。「學習風氣變態,但是始終沒有壓迫到我,最多都是考試就溫書。」會考放榜廿四分,成績中上,周思中可以選擇升讀的學校不少,唯獨未達原校廿七分要求,公牛最終不敵成績表上的「火箭」。
我的一九九七 從公牛隊到父親的外遇
困在天台打籃球五年,周思中決定是時候放逐自己,於是跑去全港佔地面積最大的學校、位於赤柱的聖士提反書院。「中五暑假,算是我的人生轉捩點。」那一年,是一九九七年,也是香港的轉捩點。
一個時代的終結,就是飛機不再在人羣的頭頂飛過。(來源:法新社/Tommy Cheng)
同學們拉大隊去物流公司做暑期工,中環半山洗牌,豪宅家庭臨別秋波,貼士出手依然闊綽。機場由啟德搬去赤鱲角,精力過盛的少年們把握機會在空無一人的登機走廊高速飛板車。
別人開工在飛車,周思中卻老老實實坐着,當一個救生員。中四開始跟同學組樂隊,周思中愛上英式搖滾,由緩慢沉靜的旋律聽到躁動嘶吼的吶喊。寂寞的十七歲,坐在泳池旁邊的長梯,手執《快報》副刊,由音樂讀到電影讀到文學,聽着樂隊Suede的Europe is our playground,憂鬱少年嘗試用音樂,將自己與世界隔離。
一九八九年之後,周思中的父親曾為一家人申請移民新加坡,後來卻來了個大轉身,改為上大陸開廠,同時暗地裏開展了另一段關係。周思中預備會考之時,父母只要一同在家就永無寧日。「我的故事是許多人的故事,打籃球的同學有一半家庭都因此破裂。」有些晚上,他會跟着一個「巴膠」朋友,二人坐通宵巴士「出走」去香港不同地方。「我最記得,天濛光坐車路過中環,會看見小販在街邊疊報紙。」
在現實未能出走,周思中躲進了廿四格菲林剪接而成的電影世界。周思中申請了油麻地電影中心的會員證,放學不是補習就是看電影。「去到就買最快開場的電影,有乜睇乜,囫圇吞棗,《澀谷24小時》是少數我看得明白的電影。」故事講述一個少女,路途上遇上許多失意人,他們因為各種限制被困原地,唯獨她可以逃出生天,承載大家的期望,奔跑他方。
即使兩個碼頭還是逃不過被拆毀的命運,周思中一直相信,自己的行動會帶來改變。
爛Tee常伴 揮刀揮筆兩不誤
叮鈴叮鈴,風起,吹過農田。抬頭張望,發現「風鈴聲」其實是鐵棚架支柱碰撞的金屬聲。支柱頂上掛着水靴,撐起帳篷,可以隔絕害蟲。摘完荷蘭豆,周思中再去收皇帝菜。落刀講技巧,要懂得留葉,留兩塊就多生多兩棵,落刀好,收成可以多一倍。
生活館的夥伴都忙着包裝出貨,周思中卻坐下來揮筆疾書,密密開單。單上列明菜名、重量和價錢,好讓客人知道自己收到的是什麼。每一張單至少有六七種菜,連開數十張單,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好像回到罰抄時代。
這天,周思中身穿一件頹Tee,背面印着綠色和平,正面是呼籲停止垃圾焚化的信息。原來的白色,已經褪得很曖昧,還附帶二十四個破洞,見證着周思中由社運前線走到農田的歲月。
一九九八年立法會直選,周思中對每區的參選名單都倒背如流。升讀大學,理所當然地選擇中文大學的「政治及公共行政」學系。
「左膠」是如何煉成的
第一次接觸政治,是八九六四,周思中當年只有九歲。「小朋友當然不了解來龍去脈,但小朋友都可以從最簡單的道德層面理解政治。」升讀大學之前,他在書展買了一本有關政治理論的文集,以為政政系會啟發他思考何謂權力關係,而非停留在狹義的國家政權層面。結果,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在成年人的世界,政治可以很複雜;在小孩子的眼中,政治只是簡單的道德。(來源:法新社/CATHERINE HENRIETTE)
一九八九年,周思中才九歲,但是他記得自己曾用畫筆,記下坦克車輾過人羣的一幕。(來源:法新社)
本科滿足不了自己,周思中副修哲學,用盡學分報讀人文及社會學科。大學二年級,他加入學生報,實行「自助教育」。一羣熱血青年,在會室煞有介事地「指點江山」,爭拗「後殖民」、「去政治化」,從一堆聲名狼藉的理論經典,嘗試為自己定位,為紛亂的世界找一種講法。
二〇〇二年本科畢業後,周思中跑到嶺南大學修讀文化研究碩士課程。隨着沙士爆發,加上反對廿三條,嶺南的老師籌辦《獨立媒體》,愛好思辨寫作的周思中率先加入做義務編輯。一年半之後,周思中離開綠色和平,在獨媒轉做全職員工,抓住Facebook、Twitter尚未崛起的機遇,在網絡開展動輒三五千字的筆戰。「我們都是左膠,只是想世界變得公平一點。」
六樓後座 三個合租的光頭仔
左膠,簡直是社運八十後的代名詞。周思中在二〇〇五年報道兼聲援世貿韓農示威,認識了林輝和陳景輝,三人一起食過胡椒噴霧、水炮和催淚彈,共過患難,然後一起合租共住。「地址是上海街一幢唐六樓,每人只需付出一千多元月租,回想都覺得夢幻。」
落樓的五分鐘腳程,已可滿足日常生活所有機能。士多老闆娘叫三人做「四眼光頭仔、黑黑實實光頭仔、高高瘦瘦光頭仔」,三個光頭仔同住半年之後同時失戀。失戀的青春,就是一屋好友,高舉酒杯之後又倒滿一地,抽完一根煙,再唸一句北島的詩,又或者,結他亂彈陳奕迅,有一句沒一句,「為誰亦能動心,請不要笑我太低等」,「留低擊傷你的石頭,從錯誤裏吸收」……
或許是吸引力法則,一眾八十後都選擇在附近落腳。日間大家各自修行,夜裏聚頭碰撞無限火花。因為天星、皇后兩個碼頭的保衞運動,這個單位演變成八十後的社運基地。反高鐵前後,每星期總有三四晚一齊開會。保衞天星碼頭的行動,後來被視為「本土」的始祖,但是周思中笑言,當晚一行人衝上推土機,只是因為「有部勾機喎?有得衝,唔係唔衝呀?衝咗先算啦。」
林輝曾用單車鏈箍頸,將自己與皇后碼頭的命運連在一起。(來源:法新社/SAMANTHA SIN)
周思中笑言,當晚一行人衝上推土機,只是因為「有部勾機喎?有得衝,唔係唔衝吧?衝咗先算啦。」(來源:法新社/Hon Siu Keung/EyePress News)
「衝」的背後,不是基於什麼偉大論述,只是因為「不滿何志平講大話」。(來源:法新社/SAMANTHA SIN)
「衝」的背後,不是基於什麼偉大論述,只是因為「不滿何志平講大話」。朱凱廸當時得到一份古物古蹟辦事處撰寫的評估報告,白紙黑字寫明反對政府拆毀天星碼頭,即使搬遷亦應該原件保留再搬,而非拆毀後複製。
天星、皇后、反高鐵、菜園村
天星、皇后最後都難逃一劫,但是一眾八十後依然帶起後來的反高鐵。「從來都覺得,我們可以帶來改變,或是說,我們想帶來改變。正如今日你都不會問一個勇武,為什麼要走出去。」當年就算被捕,也不會像今天動輒還押候審三個月,或者告一條暴動罪就可能坐十年。周思中坦言,不能將八十後與今天的年輕人相比,「八十後簡直是高攀了年輕人。」然而,當年即使失敗,過程中仍孕育出許多沿用至今的論述,「公共空間」、「庶民歷史」、「保育本土」的概念或者說法,早已在社會萌芽生根。
保護菜園村的時候,巡守隊常常被收地人員質疑他們的身份。周思中與一眾八十後都是別人眼中的「外人」或者「搞事的人」。「我曾認真地覺得,只要把自己訓練成一個農民,收村時就是名正言順的持份者。」
當然,他還沒變成農民,推土機已「認真地」鏟平了菜園村。
菜園村的命運改變不了,但是學習耕田的過程,改變了周思中。「種植不是一種工具,種植本身就是目的。」他笑言,投身社運的時候,一有事情發生,就像鯊魚般游過去,先咬一口再說。要透過耕田將社運深入日常生活,周思中認為首先自己要能夠「面不紅氣不喘地靠務農為生,我總不能告訴別人自己是一個不賣菜的農民。」
前半生都在書本中學習,耕種卻要learning by doing,周思中坦言,在書本論述中形成的自我,與多變難測的大自然並不容易兼容。
反送中和抗疫如火如荼 耕田有用嗎?
耕田說起來是文青,做起來就變老粗。蹲下來除草,一堆螞蟻、蚯蚓和不知名昆蟲在腳邊爬行。拖着一桶豆腐渣,頂着酸臭味到處施肥。「即使這塊田明天被收回,也沒法抹去我們這十年來踏踏實實的工作。我們賣出的菜,穿過了別人的腸胃和細胞,變成了某些人身體的一部分。」
摘下的是豆,種下的是看不見的社區連結:農民愛護泥土,用有機方法種植,人們將食物吃進肚裏,透過金錢支持農民,農民更努力耕好塊田,泥土愈養愈好,種出更健康的收成。「這種關係是一個循環。」
「豆腐渣」是周思中與太太李俊妮的媒人。每一次,二人都要早上六點出發,用手推車將一桶桶又臭又酸的豆腐渣從豆腐廠運回農田。「見識到李俊妮蠻勁衝天,一做就要做到底,是相當罕見的性格。」他說。
開始耕田之後,周思中由當日衝出勾機的前鋒,變成守尾門的後衞。由雨傘革命到反送中運動,每一次都是農場的拍檔去衝,周思中留守農田,維持最基本的運作。
「耕田,要三個月之後才見到成果。」他靠這句話逼自己留在田裏。十一月周梓樂身亡,眼見中大、理大淪為「戰場」,周思中卻在田間呼吸着違和的清新空氣,「我有問過自己,到底是否逃避?」
三個月之後,新型冠狀病毒在武漢首先肆虐,然後波及世界各地,香港未能倖免。面對疫情,食物供應因市民恐慌搶購而出現短缺。那時,本地農作物成為救命稻草。「二月買到的菜,就是十一月種下的果。」周思中笑言,自己今時今日去前線衝擊反而礙事,「暗號又唔識,地形又唔熟,不如耕好塊田,每個人在不同崗位發揮最大的能力。」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去年六月的百萬人大遊行之後,周思中在臉書寫道:「哥哥姐姐比瓜瓜(女兒)大不了多少,十多年後,香港將來難料,爸媽也希望至少讓你成為正義勇敢的人。」無論是耕田札記還是湊女日記,文字貼地有人味,比起當年筆戰時用詞艱澀生僻,從文字也能讀出不一樣的周思中。
女兒的乳名叫「瓜瓜」,因為周思中喜歡夏天,而瓜類正正是夏季的當造農作物。
低迷時也要生孩子 生命力比你想像中堅韌
昔日搞社運,周思中出名食垃圾食物,連飯堂的油炸硬薯條都照食可也,因為保衞菜園村才學煮食。採訪當晚,周思中從農田回家,太太李俊妮剛好與女兒瓜瓜洗完澡,飯煲已煮起一鍋紅糙米。李俊妮晾衫,周思中掌廚,記者陪瓜瓜玩煮飯仔,那是再尋常不過的家庭生活,年輕的歲月的痕迹,都給收藏在客廳旁邊的一些角落,一大堆書,一大堆電影光碟,以及一尊馬克思頭像。
大門邊旁掛上夫婦二人在菜園村漫步的婚照,客廳中央掛上一幅菜園村巡守隊的黑白照,還有一家三口的嬰兒照。不同角落貼着揮春,最當眼的是:「老實種田,痛快收穫」。社運的足迹,完美融合在生活日常。
當年保衞天星皇后,周思中的每一餐都是去連鎖快餐店解決。耕種之後,從此自給自足。
「菜園村造就了我們。」二人的愛情可說是從土地中成長出來。
女兒瓜瓜在二〇一七年九月廿八日出生,剛好是傘運三周年,也是二人結婚三周年。當時社會氣氛低落,二人依然堅持生育,不擔心要小孩來到世上受苦嗎?「泥土的堅韌生命力,改變我對當下成敗得失的看法。只要我們願意耕耘,在任何地方生活都可以養育小孩。」
女兒出生之後,周思中更加覺得,一家三口可以創造一個自己想要的世界。小孩的成長如同種植,播下種子之後,只要盡可能不妨礙植物吸收陽光,植物自然懂得生長。「植物之所以成長,重點不在於我們做了什麼,而是我們沒有阻礙植物活出本來的樣貌。養育小孩,也是同樣道理。我只想女兒做一個自在自信的人,擁有廣闊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