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T地的感覺,就像漂浮在一片海上。腳掌碰不着海底,可是也沒有溺斃的真實感。有時獨自走在街上,或在咖啡店工作,身旁的T地人壓下聲線低語的聲音,都像一個又一個起伏的浪。我不懂得游泳,可是那時我強烈地感到,潛進水裏再把頭浮出水面,耳畔充盈着的大概就是一片起起伏伏的T地語的形狀。而我的舌頭,則是一個不擅泳者,在T地的海裏泅泳,被一個浪捲了過去,再被另一個浪擲回來。H城語,並沒有捲舌音,也不像T地語有那麼多切齒音,說T地語時,我不斷把舌頭碰撞口腔裏各個陌生的位置,使嘴巴發出聲音。當我說T地語,總是感到自己是個拙劣的演員,無法順利地演出自己。只有在跟少數幾位T地朋友談話的時候,我能以T地語划到他們的海洋,也能讓他們進入我的海域,我們通過相同的語言抓着相通的頻率(也有可能是通過相通的頻率抓住了相同的語言),交換彼此的漩渦。不諳泳術的我因此懂得游泳的感覺,或許就是,能駕馭一片海,然後慢慢忘記自己置身海裏,也忘了自己是在游泳。不假思索,進入其中。
一片土地,和住在土地上的人緊密相繫。一片怎樣的地,就會種出怎樣的人,反之亦然。如果我是一幅布,那片不屬於我的土地上的人就是線,把我縫在那土壤之上。在我出生和長大的土地上,我有時也是線,可以縫紉我喜歡的人。
我們去九份的時候是陰天。從T地北部出發驅車前往,愈接近九份,天愈灰暗,到了九份的山腳,已下了毛毛細雨,我看到在山上縱橫交錯的瀑布,感到非常奇異。S和我下了 車,背着瀑布拍照。我盯着瀑布一段很長的時間,想起阿根廷的伊瓜蘇大瀑布,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但我同時害怕太遠的遠方。
驅車上山只是一段短短的路程,雨卻愈下愈大。後來我透過回憶之眼去看,才慢慢明白,是我們闖進了一個暴雨帶。九份是山城,蜿蜓的斜坡和曲折的石梯。
S說,他到過九份這麼多次,從沒有一次,雨下得這麼兇狠。或許,只有我們才會對着兇猛的雨手足無措。其他在九份遊逛的人,穿着短褲、水靴或人字拖,披着塑膠雨衣,一派悠然,就像他們早已適應在一條大瀑布中生活。
我們把車子停在最接近民宿的停車場,但從停車場走到民宿,卻是幾條長長的石梯,以60度斜幅立在我們身前。我們沒有料到地勢對我們的體能是個嚴峻的考驗,因而如常帶了沉甸甸的行李箱和背包。
我們把行李留在車廂,先到達民宿察視狀況。站在民宿大門前,看着綿密地淅瀝的雨。S說:「待會,你留在房子,我去把行李扛上來。」還沒有等我回答,他再說:「我可以跑幾趟。」那時候,我爬上石梯時不小心滑倒的瘀痛已完全消失了,所以我說:「一起去。我可以幫忙。」S說:「我一個人去很輕鬆,不必回頭來顧慮你。」 由於沒法取得共識,大家同意先去吃晚餐,T地的晚餐時間總是很早就結束。晚餐後,我們又吃了芋圓。終於,取行李的時間到了。S說:「我先和你回民宿,你留在房子,我去把行李扛上來。」我不同意:「一起去。 我可以幫忙。」S說:「我一個人去很輕鬆, 不必回頭來顧慮你。」
在沒法取得共識的情況下,一般是堅持者勝出,但由於二人同樣堅持,只能各退一步,我可以去,但要在便利店門前等他從車上搬出行李,再一起跑回民宿。於是,爬上那石梯時,在相同的位置,我又以同樣的姿勢摔了一跤,為免他回過頭,我盡快爬起來。
我總是覺得,瀑布雖然不是山泥傾瀉,但山泥傾瀉的畫面有時像極一道瀑布,而瀑布的美在於其不可思議的力量,既是危險也是一種常態,當人們對那危險習以為常,瀑布蓄勢待發的能量就可以隨時帶走一切。
民宿是一座別致的小平房,雨落在屋頂,也落在屋外,所有雨可以到達的平面,都發出的的答答的聲音。雨一直下,沒有停竭。那夜,當我睡在民宿的牀上,在夢裏,仍然可以聽到雨的腳步在踐踏這個世界,我可以感到,有一個房子包覆着我,而這個房子懸在瀑布的中央。
其實我並不明白,為何人們熱愛旅行。對我來說,旅行就是,讓舌頭游到一片陌生的海洋,模仿不熟悉的語言,常常不由自主,口不對心,言不由衷。當我獨自旅行,總是不得不說出跟自己無關的話,而且無可避免地發現,這個我並不是我所以為的我。當我跟友伴 一起旅行,就是在一段很短的時間內,和夥伴在隨時可以摧毀我們的瀑布中相依為命,假裝我們是家人。
我們在九份逗留多久,雨就下了多久。直至我們離開九份的範圍,才從濠雨,回到陰天,再抵達晴天。離開了瀑布之後,我才想到,為何我從不懷疑瀑布會沖走我在T地依賴的那根非常脆弱的線?會不會是因為,我一直以旅客的身份坐在車子的副駕駛座,所以我並能信任S不會把我和行李扔在海的中央?如果我是移居者,S不是線,他無法也沒有義務把我縫在T地之上,那麼我會是一塊飄揚的布,浮在海面,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