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鐵店開業五十多年,未進門廊,就擺放著各種類的香,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小貨架上。提神的檀香,安神的沉香,鼠尾草和聖本常用來淨化鬱霾氣場,乾枯的大地色調,風乾過後的薄荷綠,抽掉所有水份的枯茶色和黃唐色。
門外的大地色一路長到店裡面,視線由全景聚焦到近鏡,店盡頭的高櫃,堆放黃銅佛像﹑觀音﹑動物銅雕,底下陳列著幾盤中國老式黃銅鎖。店後方有幾級樓梯,舖著白和粉的細瓦片,那個白,舊得微微泛灰,看不出它五十幾年前的原色,轉角之後的地方,一片迷離。
店舖無一處不顯露貓的痕跡,貓毛零散沾在貨物上,貓從玻璃櫃後面探出頭。鉑灰色柔軟短毛,扁面扁鼻,好像臉曾經撞在牆上那樣扁平,天生一張沉鬱臉。妹妹,老細叫牠,妹妹,讀音是mui6 mui6,若非見了她抬眼,不知道是真貓,那凝定的固體狀,沉調的毛色,融入環繞牠背景所有物品,貓是一尊披上毛皮的銅像。
嚓,點一爐香,沉香燒出淡白煙線。煙的氤氳微濃,一路煙炎張爪亂撓,撓到人心裡去,老細摸著妹妹順滑的毛,燒香獨有的木味,摻著熬蔗糖的濃甜,又像是加熱蜂蜜四散的糖香。
銅鐵店並非第一次出現貓,七十年代,城市的衛生不好,店舖養貓治鼠是平常事。店外有人擺攤賣水果,惹來野鼠肆虐。老細父親幾十年養過好幾隻貓,貓是門衛,抵擋入侵的惡鼠,家家都養,就是無人養來欣賞漂亮可愛,那個時代,栽種閒情的餘暇是奢侈品,貓需要靠著勞力證明自己活著的價值。
老細長大後養起貓來,網上偶然看見妹妹出領養,前主人久纏病榻,太過頻繁出入醫院,留下妹妹孤零零守在家裡。只能橫下心,為妹妹找個好人家。來到陌生地方,就會怕,家貓變成舖貓,是逼於無常的妥協。初來乍到,沒有一件事是牠能理解的,粉白階磚的樓梯,未見過,不知道爬上去的方法,貓族天生的輕功失靈,逐級逐級試爬,小心謹慎,幾級樓梯像通天那樣高。
妹妹時常呆滯,整顆心與肢體好像走慢了的鐘,跟老店一樣停留在消逝的時日中。這樣的慢半拍,使牠反倒添幾分老派的端正,牠身上的時間,與現世的光陰有時差,不留神觀察,會以為貓是雕像,跟供這裡的所有銅像一樣。貓時而獨立在門口,發著呆,風吹得身上舒暢,心無一物可攪動,意識清淨得涼爽爽的。門外,煙民撕下香煙包裝,隨手甩進風裡,透明膠紙輕飄飄地飛起來,像一條無根萍,牽走貓整個心神,牠能默不作聲地看半天。
有時店外有白鴿,靜態變成動態,貓抓一伸,撲著玩,蝴蝶沿路飛過,又去追趕翅膀的軌跡。但是靜慣了的貓,一旦動起來,肢體也像是負重般,快得有點慢,一張扁面無甚表情變化,如一地收歛情緒。
膽怯的貓需要放風,起初,老細放心不下,悄悄地吊在妹妹後頭,石屎街道承擔城市的繁鬧,貓足加入鞋履的隊伍,一不小心走遠。怕牠習慣走遠,玩散了心,遇上歹人時已經太晚,唯有抱牠回店裡困籠,略施小懲,對貓沒辦法講解人類的壞心眼,更不可以打罵,人類的罪,貓不需要承擔。教貓比教仔容易,妹妹很快明白,銅鐵店兩條街之內可以玩,此外禁足。
一旦出門,貓帶磁力,把十字路口的人吸過來,圍成人的籠子,貓在其中受觀賞。除了老細兩夫妻,牠不喜人近,身上有股看不見的磁場,一旦有人走入貓的結界,牠便收止腳步,扁臉隱約透露出戒備和拘謹。
來店裡的客人輪流轉,不消老細教牠,妹妹曉得有些客人愛牠,有些並不。曾經有個女人帶著兒子,路過門口,男童見著貓安樂站在門口,他的反應是,上前踢開妹妹。對,非摸非抱,是踢,足球可以踢,地上的空汽水罐可以踢,貓亦歸類為可踢的玩物。女人全程看著兒子無端對貓施以暴力,沒有制止或教育,老細喝止男童,抱走妹妹,玩物被奪走,男童發怒罵老細,女人還是不作反應。相比溫文的貓,人更像是未經馴化的動物。
沉香未燒完,它是香也是藥,有鎮靜功用,濃郁而溫潤地滋養心神。老細有空會燒香,上好的香,動物也能夠安寧。妹妹總會溫順地薰香,煙霧淨化牠的形體﹑情志﹑心念。走進店的氛圍,顏色帶來舒心的質地,沉香薰得你也平靜下來,講話自然收細聲音,放緩下來,世俗諸多煩心事自然地排除門外。
人怎樣對待動物,便知他心中燒的是一爐好香,抑或壞。薰著沉香的妹妹,一歪頭,枕在老細的胸口,老細摸順牠的毛髮,燒香的人,指縫還透露著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