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離散是港人近年的集體經驗,不論你有否移民,身邊總有親友身在他方。不少在異地漂流的港人把香城喚作「homekong」,強調根之所在。其實香港也有不少根在內地、歐洲、亞洲的過客和新住民。大家的家在哪裏?一定美好嗎?一間在上環的韓國畫廊用展覽促成一次遊牧者的對話。
策展人:「家」未必真實
早前舞台劇《月明星稀》以多地的港人離散故事,邀請觀眾反思移民潮下去留的抉擇。The Way Home策展人陳瑞琦與不少港人一樣,身邊都有朋友離散海外。她希望藉展覽反思「家」的意義,認為它是單一和固定的,甚至不一定真實和讓人憧憬。她為畫廊Soluna Fine Art策劃展覽The Way Home,邀請4位曾住在香港、但大部分現身處海外的藝術家描繪心中的家,包括陳雪兒、Rhett D'Costa、Henry D'Ath和巫麗詩。
結識新朋友時,我們會問「你係邊到人?」或「Where do you come from?」。藝術家常在簡介表明自己「base(常駐)」和「生於」哪裏。陳瑞琦說:「好多人都會想知道,因為base哪個城市好影響創作,觀眾想知道藝術家每日會接觸什麼,生活給了他什麼創作靈感。」今次展覽有生於中國廣東、移居香港後長居德國但仍遊牧歐洲的藝術家;有人生於新西蘭,住過上海,現居香港;也有移民澳洲多年、生於印度的退休藝術系教授,和移居法國的香港藝術家。廿一世紀人口流動普遍,離散是常態,一生只住一地的人幾乎絕迹。那麼,何處為心安處——家?
【旅歐廣東人】
城景朦朧 地域不重要
美國小說家John Yount寫出筆下主人翁的心聲:「家其實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段時間。當它流逝,就無法復返(…… home is simply not a place at all, but a time, and when it's gone, it's gone forever)。」這亦是參展藝術家陳雪兒的寫照。她10歲時自深圳搬到香港,大學畢業後透過「藝術家駐留」等計劃,旅居比利時、保加利亞、希臘、德國、波蘭、西班牙、挪威和英國。她說:「如果要話我base喺邊到,就話柏林啦!」因為她的行李常在柏林。
今次展覽陳雪兒無法親身到場,作品僅託友人搭飛機回港時手提或託運帶來。陳瑞琦曾問她,覺得哪裏是家,她答已煉成新技能:每個地方都可以是家,不一定要有物理上的空間。她的畫作The Theatre是歐洲城市常見的劇院,Stars是窗外夜空,另有欄柵門戶和天窗剪影,氣氛朦朧、形態抽象,但依腦海中具象的建築物或景色畫成,不指明特定城市。陳瑞琦說陳雪兒已離港數年,遊牧生活讓她覺得地域不重要。
陳雪兒希望家「陽光明媚」和有「海風吹拂」,是避難所和沉思的地方。從上述兩幅畫作中,可見顏料呈如布料「洗水」效果,雖只有薄薄一層,但飽和顏色的塑膠彩散在畫布上,如煙幕又如水氣。陳瑞琦解釋:「她畫畫很捨得減(洗走顏料),通常畫家都是一直畫下去,但她畫好後、顏料未乾時會用水冲刷,然後再補筆。」長年漂流下,陳雪兒覺得自己就如畫作Found Bridge:隨意被人畫在明信片上,用在跳蚤市場買回來的畫框裱起。兩者同樣無家、被人遺忘,但更能在斑駁中找到自我。
【印裔澳洲學者】
身分複雜 反而煥發光彩
近年人類學和地理學界愈來愈關注「未來」概念,預測各式各樣將來社會的樣貌。於個人層面,遷徙成集體經歷,學界以「future-making(創造未來)」形容積極規劃生涯的方法,人們會為自己構想各種「counter-futures(平行未來)」,再決定想、應該在哪裏、怎樣生活,延續價值追求。
Rhett D'Costa是退休藝術系教授,今年60歲,童年時受印度獨立影響,如很多曾受英殖的印度裔人士一樣,舉家移民澳洲。他因創作和教學的關係,曾在新加坡和香港生活,現居澳洲維多利亞州的Dja Dja Wurrung部落地區。他的作品是今次展覽運輸成本最高的兩件,畫作繪在不規則木板上,處處見印度象徵如神廟和紗麗服,但不仔細看,不知是誰穿上了紗麗。
D'Costa自認是印度人,只是,他有印度裔外觀卻不通印度話;記得自己的祖屋在哪裏,小時候玩過波子,但已經忘記細節。畫上的印度象徵,是他對家鄉的想像,而來自澳洲的元素更突出,如The Place Where You Are上的幾何綠色色塊,是他家後花園的景色。畫作運用多角度視點,繪圖延伸至木板邊緣處,他想表達家是流動、無固定形態。目前他是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榮譽院士,在博士論文探討盎格魯印度(Anglo-Indian)族群的身分認同。
他們不如父母般有純粹的印度身分,也不單純是澳洲(或其他英聯邦地區)的人,但也許不重要。D'Costa說,盎格魯印度人更想說(narrate)自己的故事,而正是故事的複雜,讓他們煥發光彩(shimmering)。近年移民海外的港人子女,日後可參考他的心境。
【紐國建築師】
農場木結合工業風 繼續尋家
生於新西蘭的Henry D'Ath是展覽中唯一一個現居香港的藝術家,同時也是建築師。他削尖木頭,造了張可以讓人坐的指甲櫈Unguis Chair,和指甲檯Obeisance Console Table,底部幼細卻可承受人體重量,靈感是家鄉丹尼弗克鎮(Dannevirke)農場的欄柵;旁邊的霓虹燈Thumb Table Light,和光管和鋁合金條製成的Workshop Light是更具工業風的材料。比起D'Costa和陳雪兒,他還未找到自己理想的家,目前的家則是既舒適又不安(unsettling)。
「他未認為香港是家,但又不完全覺得新西蘭是。」策展人陳瑞琦說。「他適應了香港的生活,但覺得一部分的自己,仍在新西蘭農村。」就似小時候用農場周邊木料做手工,D'Ath現在隨處可得的材料是工業物料。因建築工作關係住過上海,再搬到香港後,他更享受獨處,忘記時間流逝的感覺。陳瑞琦說他每件家俬作品,最多造8件,就如版畫的印刷版本一樣,他會把腦中藝術品的形態多次在現實複製。
【移法港人】
舊書塗金箔 只剩一句
巫麗詩則是展覽唯一生於香港的藝術家,但去年已移居法國。她理想的家是「存在、生活、真誠」的。她很掛念香港,初到法國尼斯時語言、文化不通,感覺無法適應,惟發現她在當地的家,與香港紅磡的家有共同點:她習慣飯後外出散步,碰巧尼斯也是沿海城市,「只要走10分鐘就可以看到海」。In the Stillness Between Two Waves of the Sea上的兩道海浪安慰了她,「原來都是一樣」。
她在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畢業,對結合當代和傳統元素的實驗性版畫最感興趣。Zephyr和A Silent Night是她撕碎版印紙張,再拼貼到木板上的作品,在石林地景上投射自己尋找家園的旅途。
Ayla Devait Choisir(Ayla had to choose)就是件雕塑,也是一本書。巫麗詩有次走過法國街頭,看到一堆被人遺棄的小說,心想它們好像自己,「沒有家,又被人遺棄」,於是帶了幾本回家。她用東亞技法,把罕見的紅色書紙塗滿金箔,只留下一句「Ayla Devait Choisir」沒塗。雖然捨離家鄉會痛,但為了找到可「真實地做回自己」的新家,她也如不知名小說中的主角Ayla一樣,要抉擇(had to choose)了。
展覽The Way Home
日期:即日起至9月28日
時間:星期二至六10:00–18:00
地點:上環西街52號地下Soluna Fine Art
詳情:www.solunafineart.com/the-way-home
文˙ 梁景鴻
{ 圖 }梁景鴻、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周淑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