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證香港歷史,很難繞過著有《香港方物志》和一系列香港史著的作家葉靈鳳。原籍南京,在上海求學成長,因戰亂輾轉來到廣州、香港,最終半輩子落戶香港,寫出大量與香港有關的文章,一生未曾返回戰亂前的故鄉。作為南來文人的代表性人物,葉靈鳳的變幻人生既是時代側影,也是人在紛亂不安的時局裡掙扎和追尋的故事。
如此故事,到底是幸福抑或痛苦?今年香港書展找來葉靈鳳的女兒葉中敏女士,舉辦題為「終把他鄉作故鄉」的講座,細說葉靈鳳和她眼中的父親印象。葉女士在講座中提到,父親除了忙於寫作謀生,亦非常熱衷於考察和書寫香港,縱使一生未曾返回上海,「最緊要是他在這裡時為這個地方做了些事」。
離開上海的最後一班輪船
1938年來港前,葉靈鳳從求學到成婚的人生階段,都在上海度過,稱得上是青少年時期的故鄉。戰亂和飄零,都是後來的事。
自小熱衷文學、藝術,葉靈鳳十五歲離家到上海求學,就讀上海美術專門學校,亦開始在報紙上撰寫文章,薄有聞名。葉中敏女士憶述,當時美專校長劉海粟跟父親說,他寫文章的造詣比畫畫好,提議他為劉和美專在報紙上寫文章,免收學費。「但父親學畫應該好有天份,後來在家中看見他畫的公仔,其實他很喜歡美術。」葉女士說。
及後葉靈鳳轉讀上海震旦大學,研習外國文學培養英文能力。他也在當時開始參加「左聯」等上海進步文人活動,創辦前衛文學雜誌,結識友好。直到1937年因戰亂和上海淪陷,隨同夏衍、郭沫若等人撤退到廣州,其時剛結婚育子,但沒想到戰爭就是一去不返,所以沒有攜上家人一同離開。幾個月後,廣州淪陷,妻子帶同外婆和兒子乘坐上海最後一班輪船離開,通知葉靈鳳,目的地是香港。
初來報到
「當時沒有人知道要下來多久,父親要安頓家庭,是一個很艱難的時候。」葉女士說。
戰亂頻頻、時局不穩,所謂大時代下的生活,往往是不由自主,仍得要為生活籌謀。要解決初來報到的生活,還要照顧家室,這就是「廣東話都不懂一句」的葉靈鳳初來香港的生活面貌。葉女士還補充,因為當時父親沒想到會一去不返,很多家當都留在上海家中,後來母親說,房東太太因為害怕家中藏書會被日本人針對,於是把葉靈鳳近萬冊藏書盡數燒毀。彷彿是一個象徵,過去的不復擁有,只有往後人生。
而日軍全面佔領香港前,曾經有東江游擊隊主領的拯救行動,營救包括矛盾等知名人士離開。葉靈鳳卻選擇留在香港。葉女士形容,父親是一個很少說話的人,在家中一直鮮少提及當年事情,兄弟姊妹間只知道當時生活艱苦。她相信父親留在香港最主要的原因是家室,不清楚有沒有其他考慮。
文人謀生,《星島》歲月
到1947年,香港始出現大型報章公司,包括最早由華僑商人胡文虎創辦的《星島日報》。葉靈鳳被《星島》社長林靄民邀請加入創辦文藝副刊〈星座〉,編輯和撰寫文章,最初每月工資700元。葉靈鳳一直在《星島》工作,直到1973年因眼疾退休。
當時,香港已存在左、右派之爭,右派的《星島日報》可以容納作為左派文人的葉靈鳳,某程度上反映了其時香港的報刊和政治文化,或至少反映了葉靈鳳的獨特地位。其間,葉靈鳳曾開闢「香港史地」週刊,寫香港失落的經過,又因在文章裡以「英夷」形容英國人,被政務司警告和抽稿,及後停辦。右傾的總編輯陳夢因亦曾要求「雙十」時在〈星座〉刊登詩作,葉靈鳳雖不滿但仍予以刊載,惟抽起自己的文章以示抗議。
「公平一點說,當時《星島》為葉靈鳳提供了空間,如果完全沒有作為,他根本不會留下來。他在《星島》時期寫下大量不同類型的文章。」葉女士說。1948年後香港陸續出現左中右派不同的日報,高峰期一日差不多有四十份報紙,其中不少都邀請葉靈鳳撰稿,奠定了他賣文謀生的基礎。
一生人一件事
談到對父親的印象,葉女士形容:「我父親在香港一生人沒有做過第二件事,只有寫稿。」
這是葉中敏女士的童年記憶,當時葉氏一家住在羅便臣道一幢三層大屋的下層,定時定候會有報館的工友敲窗,向父親取稿。全盛時葉靈鳳一日為十份報紙供稿,有時屋外排上三、四位工友,工友們後來甚至互為友好。父親靠一支筆養活一家人,吃完早餐後一直到晚飯前從沒離開過書房。是這樣一種忙碌的工作,才換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家庭生活。
寫作謀生外,葉靈鳳最大的興趣則是讀書。三千多呎的大屋,葉女士形容「成屋都是書」,笑言「賭錢的人不要去」。藉葉女士憶述,葉靈鳳每逢領工資的日子都會到書局買書,被母親形容為「人工大半都去了書本上」。那個年代香港已經有外文書店,葉靈鳳會寫下書單給老闆到外地訂書,跟老闆相熟,先取書後付款的事時有發生。熱衷美術的葉靈鳳亦非常喜歡當時在法國冒起的畢加索,要價不菲的畫冊「不吃飯都要買回來」。
「父親一生人最緊要就是書,可以一日不寫稿,但不可以一日不看書。」葉女士說,「除了大病,他沒有一日是不看書的。」
葉靈鳳的香港故事
寫作謀生、筆耕不斷,其實不只得葉靈鳳一人,最近過身、曾日寫上萬字的倪匡先生也是代表人物。葉女士指,文人像機器一樣寫作,或者是香港文壇其中一個特色。
葉女士提到,筆名有三蘇、經紀拉的高雄先生,當時是父親葉靈鳳的好友。高雄寫稿以「車衫」聞名,意指筆不離紙,速度和品質之高獲父親稱許。她又認為,當時南下資本家為香港帶來了工業發展,一批南來文人對香港文化亦有所貢獻。譬如1949年後南下香港,新亞書院的錢穆、唐君毅等文人學人,提升了香港在文化、文學上的層次。當時港英政府不承認這些學人的學歷,變相令不入主流的人形成自己的圈子,互為友好、互相幫助。
葉女士還提到,父親當時常常參與飯聚和考古等不同的文人生活。她形容,一伙人不時會到葉家大宅看書吃飯,又因為母親是大家庭出身懂得不少地道美食,當年有「葉家菜」的美名。而因為出於對香港的陌生好奇,葉靈鳳博覽不同掌故,甚至從中、英文書籍中考據歷史,稱得上香港研究的先行者。除了考據外,葉靈鳳當時甚至聯同不同文人,寫文章向政府爭取保留宋王臺石刻,可見他不只熱衷香港歷史,更有一份珍重之情。
自由寫作的空間
過去,香港曾經被形容為「文化沙漠」,但葉靈鳳等幾輩人在香港的耕耘不斷,在在說明此說法之虛妄不實。
葉女士提起,自上世紀末積極倡導「香港文學」、對葉靈鳳作品甚有研究的小思老師曾說,香港在那幾十年間開闢了另一條路,跟1949年後的中國有制度等各方面的不同,有強調「香港文學」的必要,而葉靈鳳等南來文人亦包括在內。近年,《葉靈鳳日記》得以在小思等人的編輯下出版成書,更可從中認識這些南來文人在香港的所思所想,實實在在地記錄了他們在香港幾十年來的生活。
從49年到一國兩制,香港與內地的文學創作各有發展和成就,「父親在香港的幾十年裡,他是處於一個自由創作的空間。年輕人會明白那個分別、那個感覺。」葉女士說。她形容,父親不是沒有受過政治壓力,但往往不是內地那種全民運動的政治壓力,而是來自個別人士。話說回來,其實生活壓力往往比起政治壓力來得更多更大,忙忙碌碌為生活籌謀,或者就是一代文人的生活寫照。
在《星島日報》一直工作到退休,在葉靈鳳的人生而言,總算是在一個自由空間裡得以寫作閱讀,把興趣活成職業,度過樂在其中、活在其中的半生。
幸福與痛苦,他鄉與故鄉
小思老師曾寫過,到底葉靈鳳的一生屬於幸福,抑或痛苦?
因戰亂幾度遷離,故鄉萬計藏書盡毀,來到香港疲於應付生活壓力,其間尚有文學創作的空間,即便是每日有人敲窗、不交稿沒有稿費的買賣歲月。遺憾其實是有的,葉女士提到,父親曾立志要寫中國的幾大江幾大河,特別對中國的寶塔大感興趣,結果一生都未及完成,就連開頭都沒有。「內地曾經有一段時期作家地位較高,要是沒有生活壓力,可以寫出非常有價值的大文章。結果他留在香港,寫出大量不同價值的文章。」
但葉靈鳳對於香港的愛和投入,乃至在香港的文化圈生活,都是葉女士非常懷念和肯定的。她認為,父親作為南來文人的代表性人物,一生愛國、愛鄉、愛香港,雖然最後無法回鄉定居,但葉靈鳳早已是香港的一份子。幸福和痛苦,葉靈鳳一生在兩者間生存,他既屬於中國文壇,更屬於香港文學。
「一個人,他鄉、故鄉其實不太緊要,最緊要是他在這裡時為這個地方做了些事。香港給了父親一個自由空間寫作、生活,父親亦為香港貢獻,研究歷史,豐富香港文壇。他鄉、故鄉,幸運、痛苦,不需要分別,父親是一個在香港生活半輩子,對香港有貢獻的作家。」葉女士最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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