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訊》十月號進行了一個「1990後臺灣作家評選」,選出的十位90後作者中,有梁莉姿、沐羽、王和平三位香港作者,本是台港連線的美事。但在刊出的評審紀錄中,有幾句談到「來到臺灣的學子們失望了,留在香港的青年被馴化了,名單中這些香港作家非常珍貴」,惹怒不少香港朋友。我昨夜工作到凌晨七點才睡,再到過午醒來時已炸鍋,許多香港作者在文訊臉書原PO下生氣留言,也有不少香港及身居海外的香港文人轉發表示不滿。我這邊看來全都是反對的。本文發表的幾小時前《文訊》總編封德屏已經在原PO道歉,並表示將在2024年11月號的《文訊》更正此段文章。事情相信很快會平息,我這裡略寫一寫。
《文訊》說到「留在香港的青年被馴化」,這話傷害了留在香港的老中青年人的感情(借用中國外交部語法XD);因為在香港,還有很多人默默在做很多事,即使文藝人也有各種靜默的反抗,無權者也有的,活在真實中的微小權力。如果斟酌一下遣詞力度,我覺得說這「侮辱」香港人有點太重,應該算是「冒犯」吧。因為在努力中的人們,已經沒有任何利益,純粹是為著自己的良知和原則堅持而行,理應得到尊重、肯定與支持,相反卻被漠視、抹平了,如此就是冒犯了這些努力中的香港人。
同時,整個評選讓香港90後作者得獎乃是善意,可見冒犯並非有心,而是出於誤會。當然值得討論的是為何會有這樣的誤會。先看看原文:
//談到梁莉姿和沐羽,評審不禁感嘆,九○後這批來自香港的創作者,他們過去受雨傘運動的影響,大量學生移動到臺灣求學,他們夢想著在臺灣生活可以得到救贖,事實卻不然,許多人候的憧憬被日常削弱,最後幻滅。來到臺灣的學子們失望了,留在香港的青年被馴化了,名單中這些香港作家非常珍貴,他們在混亂中執筆面對困境,即便梁莉姿的書在香港被視作禁書,她和其他創作者依舊努力在歷史中留下身影。//
評審結錄採側記不記名式整理,無法追究是出自哪位評審之口。不過讓我們用結構主義的看法,意義的產生非在於個人用意,而是在於結構;語言的修辭結構中產生意義,也產生意識型態。//來到臺灣的學子們失望了,留在香港的青年被馴化了,名單中這些香港作家非常珍貴//這裡有一個對比結構,左比沒有留在臺灣的學子,右比留在香港的青年,以兩者反襯出留臺發展又表現突出的兩位90後香港青年作家十分珍貴。問題是,為了對比和反襯的二元對立效果,修辭中的另一端常會受簡化與壓抑,就像說壞人是狗是侮辱了狗;說「留在香港的青年被馴化」是想當然的以偏概全,是以對留港的人造成冒犯。破除以偏概全,多數是以現實細節回應,故不滿的香港文友以各種香港人未被馴化的事實回應,也有人指出政治馴化不可能幾年就完成的……等等。這些都是以事實去破除以偏概全。
但因為讀過結構主義,我傾向相信,二元對立是人類認識事物的普遍思維結構,需要高級的思辨去打破——這種二元對立的定見,還有很多存在於我們的生活裡,黑白、敵友、人我……我自己面對的,就是台灣朋友很難明白,為何我還來往於香港和台灣(些微冒險啦),因為照對比修辭結構來說,一邊如果是自由的天堂,另一邊就應該是馴化的地獄,幹嘛還要孜孜的回去,而且還要工作到自己身體都捱不住。我很少說我回去是因為掛住香港,總是說,因為香港還有值得投注力氣的工作,還有值得幫助的人們,碾壓的年代還可以產生更好更幽微的文藝。但因為我一人的解說未必可以撞破意識型態的結構,我說了朋友們也未必懂(連海外港人朋友也未必懂),後來我就乾脆對所有人都只說「等我回來約飯」。我便是這樣,漸漸變得沉默的。
(臺灣因為和香港很近,反而有些距離還是讓人慨嘆——比如今次我覺得最有力的一個質問是:臺灣經歷威權統治白色恐怖三十年,如果這樣都沒有馴化臺灣作家、知識份子和人民,憑什麼覺得五年就可以馴化香港青年?有時真實的答案只須反求諸已。)
然而這次為何又要說呢?因為我始終相信,文學的修辭結構產生二元對立,但文學也能非常銳利地破除二元對立,這好像是解構主義宗師德里達說的。可以敏銳的現實觀察破除,也可以由概念與想像的跳躍破除——看到「馴化」舉措的表象,就可以反向想像到不被馴化的人群,關鍵的信念是,自由總比獨裁長久,相信群眾含有不可化約的可能性。我願台灣及世界各地關心香港的朋友,腦內常自帶這樣破除二元對立的思考瑜珈,增加思維的彈性,那將省我不少力氣,並給我極大安慰。在我看來,一邊不是自由的天堂,另一邊也不是馴化的地獄——兩邊都不過是人間,不停生產對比/協同、分殊/互通、撕裂/團結、典型/例外、細節/結構的人間。
(2046出版社十月初將要出版薯伯伯的《逍遙行稿:逆風翱翔》,看起來只是談旅遊文化、講面對逆境的短文,但「讓香港人開心」這麼簡單的目標,背後承載著無比巨大而仍未能詳細言說的背景。在西藏生活過多年的薯伯伯當然極難馴化的,作為始終要上路的旅人,他的心還是全繫在香港,並且想要把一切當成如舊日那樣做。這麼複雜,要破除太多二元對立,在書腰上只能押個韻,並破除二元對立一次:「風雨路上靈活應變,堅持底線//香港 / 他方,殊途同歸」)
做文學的人字斟句酌。這篇評審紀錄是側記,不知是評審的話還是紀錄者自己的剪接成品,所以也不易追究文責(我覺得追來無益)。在我看來,這篇文章需要微調修正之處還有,比如裡面好像將雨傘運動和2019反修例混用了,說梁莉姿//在寫關於香港雨傘運動相關的故事時,不僅寫出與自己同輩的學生思想,還能描述出中老年人對事件的看法,以及不同角色如何參與這樣的事件//,裡面「雨傘運動」應為2019反修例。(評審紀錄中類似問題之處見頁30、31)而梁莉姿的書現在香港還是可以在書店買到的,並非劃一成「禁書」,評審紀錄中的說「梁莉姿的書在香港被視作禁書」,在香港人看來並非事實的全部(但當然有些書店不會賣)。「不以禁書自居」,是試圖讓自己文學作品有超越政治力量的獨立價值,不屑於借用政治的作用及反作用力——我以前這樣勉勵過 沐羽 ,沐羽好像又這樣去勉勵過 梁莉姿(荔枝) 後來莉姿無論是真的受到打壓還是得大獎時,仍然持守這原則。我感動於香港青年作家能有大氣魄,包括留在香港的朋友們亦共勉,雖處夷狄,何可廢也。
2014 vs. 2019、到底是不是禁書……這些幽微的差別,和人解說起來十分的累,但文學應該是還可以有這樣的空間,互相理解和交流的空間。必須說,在這幾位評審中我個人認識的是 楊佳嫻 與孫梓評 Sun Tzu Ping 二位,他們真是日常在自己能力範圍所及幫了香港文學很多,孟子所謂聽其言觀其行,我願為二人作保(笑)。說到底,《文訊》能夠辦這樣專注於青年作者的特輯,評審們特別注意到香港在台青年作者,本是美意,本該是好事,到底瑕不掩瑜。七月報導者曾做了香港專題,其中報導香港書籍在台出版的文章好像不知有哪句觸動了港人痛處而引發一些不滿,我則後知後覺過了好些天才看到,只覺有些話不該說太狠……香港現在的狀況還是要靠海外幫忙傳遞訊息,該要有同路人的禮數,好事不要變壞事,就對他人對你的愛裡面含有少許誤解,也不要太過挫傷對方。畢竟同路。像 洛楓 在對此事表示強烈不滿後,見文訊已道歉,就把自己的前po 刪除,情緒過去之後還是文學界互相的愛護。
最後個人抒發幾句:我自己做文學雜誌這麼多年,常想做青年作家的大展,不知為何總是在編輯會議上沒有通過,有時同仁不知這樣做的意義……見到《文訊》整個做成評選,正獎十人推薦八人,重要性和影響力以及捲動之意義增大好多,又是一個很好的示範,不知香港何時能夠有人做這樣的事。這次《文訊》引起不滿,不到一日封姐 封德屏 已經出來用自己帳號致歉,個人覺得這速度這風度還是我輩楷模。在台的香港文藝人應該時常感受到台灣文化界的厚意,我們是感激的;希望將來有心幫助香港的朋友們,不止是對於漂流到台的香港人充滿憐愛,也把你的幫助視為向留在香港以至在世界各地仍在努力的香港人的致意;想說在臺的香港作家很好,不必用留港的人反襯,也可以用正襯。感謝。
(好久沒在臉書發長文,本周日所有活動約會泡湯/_\)
#文學的信仰 #不會被馴化
#文學技術主義者 #相信修辭是一切問題的根源與解決方法
(承蒙應允,本文為轉載鄧小樺臉書個人專頁上之貼文,原文請按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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