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破.地獄》為活着的觀眾「破地獄」,屢破港產片票房成績紀錄。電影海報在有限的平面施法術,是吸引觀眾走入影像世界的重要門戶。《破.地獄》的電影海報多樣,其中一款海報反其道而行,偏偏不放喜劇天王許冠文和黃子華的臉孔,紅色背景大片留白,目光放在舞動的喃嘸師傅,他的臉卻被沾上星火的桃木劍遮蔽,恰如英文片名The Last Dance。
「閱讀有很多種方式,但能夠讓你留下時間去閱讀,它(電影海報)就必須產生一種空白、留白的關係。因為你留了他(觀眾)的位置,他才願意走進來。」台灣平面設計師方序中說,這支「度脫之舞」正正由他編排。
方序中熱愛電影,年輕時曾考慮投身電影業。他在台灣眷村成長,周遭長滿熱帶植物,椰子樹、雞蛋花、香蕉樹,房舍帶日式風格,「其實很有『故事起頭』的感覺」。小時候,又跟着當演員的舅舅金士傑到處看表演,舞台劇、相聲皆不放過,「所以長大之後蠻希望可以也當一個說故事的人」。20多歲服完兵役後,舅舅就介紹他認識台灣資深電影剪接師,前輩聽過方序中的想法後,反而建議他到廣告和設計領域磨練,「他說『總有一天你再碰到電影的時候,那時你能表達的跟別人不太一樣』」。於是他找了一份廣告公司的工作,28歲時成立第一間設計工作室。從音樂專輯設計開始,到品牌設計、空間設計,30多歲時終於設計了第一份電影海報(《龍飛鳳舞》),第54(2017)、55(2018)屆金馬獎主視覺由他操刀,電影《老狐狸》的海報設計更在今年台北電影節獲獎。方序中還是那個想說故事的人,只是變成用設計來說故事。
「最後一舞」抽象掀好奇
方序中收到《破.地獄》的任務是國際版海報,主要用於參加國際影展。通常他會先跟導演溝通,並看試片,才設計海報,然而今趟合作單位分隔台港兩地,未能先看試片,遂從收到的劇照和劇本琢磨。另邊廂,破地獄的殯儀儀式在台灣並不盛行,不過方序中的父親既是軍人也在殯葬禮儀社工作,他從小就在父親的辦公室接觸到許多紙紮和殯儀道具。他當兵前曾替父親打工,拿着一部Sony V8攝影機,拍下步入喪禮的賓客,中途又將攝影機設於逝者身旁,拍下瞻仰遺容的人,也拍家屬送客,剪接後做成光碟送給親屬。他做出來《破.地獄》海報的第一個版本,就像「用我對這個作品的第一畫面來做自我介紹」。
第一個版本,方序中想表達得比較輕鬆。許冠文坐在中間,左右兩側對稱擺放紙紮公仔,如金童玉女,前前後後則有其他角色穿梭經過,整個畫面都從殯儀館的門口看進去,畫面色調偏粉紅,就像韋斯安德遜(Wes Anderson)的電影美術風格,「我的期待是不要這麼沉重來看待喪事或家人離去」。後來方序中跟導演陳茂賢有更多深入交流的機會,電影團隊也將剪下重點的片花帶到台北給他看,認識到導演想傳遞什麼故事,以及他如何想像海報畫面。整個磋商過程達4個月,「對於彼此的畫面構成,還有在過程裏面蹦出來的火花,可能一般電影海報比較少有機會」。
最後一個版本,也是第五個版本,方序中想起英文片名The Last Dance,殯儀儀式就像跟親人跳最後一支舞,於是他從劇照找適用的照片時,「開始在畫面裏去透露更多我對這支舞的想像」。他說,挑出來的劇照並不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張,然而海報畫面大面積「見紅」,讓重點放於正在「跳舞」的喃嘸師傅身上。喃嘸師傅身執桃木劍,劍刺在火上,星火飛散,刻意做出更多星火,以表現火焰的姿態和張力,火跟隨風的線條和舞的律動而變化,如同在平面上起舞。方序中表示,畫面平衡「跳舞」和「儀式」,傳遞優雅而有力量的感覺;而設計背後還有一點實際考慮:「在國際影展上面要曝光的話,我認為來自東方民俗的神秘色彩、跳舞跟儀式連接、畫面的張力,有一點抽象讓我產生好奇,比露出演員的臉更重要。」《破.地獄》其中一個賣點是兩名喜劇天王許冠文和黃子華,來演出議題嚴肅的電影,這幅電影海報反而沒露出演員的臉,方序中解釋:「如果它(電影海報)能夠讓觀眾覺得這是跟他有關,其實畫面裏面的人,也許不一定要是主要演員。他可以是主要演員,但他也可以是你,或者是你曾經遇過的人,或者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提供線索增觀影層次
演員的臉,甚至明星的臉,很多時是電影海報的重點,也有所謂「大堆頭」形式的電影海報。「我覺得每一個電影海報,就像你在書店裏面看到一本書,這本書你願不願意拿起來翻,它會跟每一個人的喜好,還有書封面的表現方式有關。」方序中認為電影海報是否奏效,透過視覺來吸引觀眾,視乎作品和作者的期待,以及觀眾的喜好。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海報讓大眾喜歡的演員聚在一起,熱熱鬧鬧,資訊一目了然、迅速獲得,也是吸引觀眾的門徑。然而就方序中的個人喜好,他比較喜歡海報視覺只提供線索,不講完電影的精彩,觀眾才有機會看到更多層次、意想不到的劇情。
今年荷李活電影《飛月情海》(港譯:《全謊位登月》,Fly Me to the Moon)由史嘉麗祖安遜(Scarlett Johansson)和卓寧達譚(Channing Tatum)主演,電影講述1960年代太空競賽和阿波羅登月計劃陰謀論,亦還原那個年代的美術設計。方序中負責設計台灣特別版海報,畫面並沒有呈現兩名荷李活巨星祖安遜和達譚的臉孔,反而帶着舊海報的質感,畫面上的月亮除了是符號,也是火箭發射的軌迹、汽車的路徑,男女主角位於構圖中央,整體氣氛浪漫。「大家還不熟悉故事之前,就要先看到抽象,或者看不到演員,這樣能不能夠被接受?」後來海報設計大獲好評,他便從這事得知,現在觀眾對電影海報的想像力和接受程度愈來愈高。
水中做手語現距離感
尚未公映的港產片《看我今天怎麼說》也由方序中操刀,本文截稿時只公布了前導版海報,由於觀眾在目前階段能夠接觸到的電影資訊不多,他的策略是讓觀眾放入自己,連接這個故事。游學修、鍾雪瑩和吳祉昊主演電影中的聾人青年,他們的生活很多時就是否使用人工耳蝸而拉扯,於是方序中從電影故事裏丟出線索,海報同樣看不到3名主要演員的臉,「有時候因為你看不到,所以你更容易把他想像跟自己有關」。
在海邊,背對畫面的孩子做手語,原來他在跟遠方另一個孩子溝通。方序中說︰「當我們透過手語來溝通時,這種溝通方式其實很像我們在水裏面講話,它(溝通)透過空氣媒介、水的媒介,進行一種很特殊的連接。所以當這兩個小朋友在水裏的時候,藉由畫面看得出距離感。」即使聾人裝置人工耳蝸,接收到的聲音是朦朧、不完整,溝通亦需表情和肢體語言,水的意象更與游學修飾演的角色有關。海報上的字亦像被水暈開,產生沉在水裏,或被水潑到的效果,「就像有時我們聽別人講話,站得遠的時候稍微有點模糊,近的時候稍微清楚一點,所以它藉由水的暈染,來表達距離、資訊的傳遞」。溝通之難,人皆有之,「當你願意丟出線索,留下空位的時候,他們(觀眾)才願意進來跟你產生關係,所以愈抽象愈親密」。
重映作品另有切入點
設計《看我今天怎麼說》海報時,方序中有將近一兩個月跟導演黃修平磋商,倘若某些案子真的太趕,只能短時間內腦力激盪,「把自己放在一個很壓縮的狀態裏面去找那個表現的可能」。基本上他都會看過作品才設計海報,海報像由另一個創作者轉譯作品,重新以另一個角度看待。譬如他曾創作宮崎駿動畫重映的電影海報,由於觀眾已熟知故事內容,角度不再是丟出線索,而是從「我們現在怎樣看待這些作品」切入。然而並非每次都遇上好作品,他不會「超過」作品的質素,避免變成「包裝比內容好看的作品」,但嘗試找出其可愛之處,「我會在裏面找到我想幫他說話的部分,擔任一個說故事的人」。
文:嚴嘉栢
編輯:譚雅詩
設計:賴雋旼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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