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可以先聽再睇。
今日我們聽《足動生命:無家者與香港街足的汗與淚》(作者:梁蔚澄 | 出版社:三聯書店)。
第一章 相反的我 (節錄)
二〇〇四年,冬。
「已經有二十多年嗎?……今天也是要好好加油。」
吳衞東淺淺一笑,步伐輕快地從深水埗地鐵站走上地面,隨即步入鴨寮街與北河街交界,街道兩旁的排檔整齊地排列著。他熟悉地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來去自如。這裡即使人與車擠在同一道路上,仍然有其共存的默契,這或許是不成文的秩序,從來都沒發生甚麼意外。
這裡是香港的老區,在旅遊指南上,深水埗總會被描寫為一個歷史文化寶庫、中西合璧之地。雖然沒有瓊台玉宇、名店林立或高檔餐廳,卻保留著所餘無幾的「下舖上居」的騎樓、懷舊的唐樓、經營多年的小店及工匠駐足,也有電子零件集散地的鴨寮街,更有米芝蓮推薦的餐廳老店。
這可以說臥虎藏龍嗎?有人說這裡是一個天生天養的地方,活在這個繁華熱鬧的舊區,大多都是基層市民,但這裡的人有著如野草般的生命力。
「東仔。」老人家像是親暱地叫喚她孫仔,「我在報紙見到了,你已經一直在幫我們這些小市民,又幫附近的無家者。現在又搞甚麼無家者世界盃足球隊,忙上加忙啊。」
吳衞東微笑點頭說:「還好,因為這是很有意義的事!係喇,你終於上到樓,住得慣嗎?」
「公屋環境一定好,但就是跟老朋友分開。今日特地來附近探朋友,就遇上你這個大忙人,真難得,不要累壞自己。」
「好,我會盡力。」
「都知你『死性不改』。」
二人相視而笑,再寒暄一會,他便告別這位曾是住在劏房的深水埗街坊,繼續踏上工作的旅途。
二十三年,可以說是人生中三分之一的時間。他看著一個個熟悉的臉孔,再說聲早,驟然想起自己大半生都在這個舊區為基層市民展開扶貧工作,為草根和弱勢社群爭取應有的權益。他從香港中文大學經濟系畢業,並沒有投入金融世界的懷抱,卻選擇考取社工專業資格,走在扶貧最前線。
這是甚麼驅使的呢?
他從沒深究。
也許是因為父母參與工會活動,為工人爭取權益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他腦海中,又或許帶點信仰的感召,再加上看到社會的不公,要活得像沒看過這群需要協助的人,他不能忍受裝睡的自己。繁燈璀璨的城市背後,總有不少被遺忘的社群,社會從來沒有重視過弱勢的聲音,更遑論有相應的配套照顧被遺忘的一群,那不如自己與他們一起發聲。
人活著,找到想做的事,汗水亦如甘露,再苦也是甜。
他成為社工後,九年來主力為長者服務,之後轉向服務無家者、精神病康復者及更新人士。他還記得亞洲金融風暴重挫香港之時,入黑後近百個無家者於尖沙咀文化中心門外,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隔著維港,對岸就是金融中心,眼前景象震撼無比,難以忘懷。
每人總有各種原因而流落街頭,也並非所有人願意尋求協助。說到底,誰願意真心當他們的聆聽者,又鍥而不捨地走進他們的內心?
「東哥,又開工喇?你睡了多久呀?」
「有休息啦。有休息啦。」
他每星期基本工作五天,兩晚進行外展工作,深宵探訪無家者,再加上遊行提出訴求、接受訪問等,每星期的行程川流不息,這才逐漸揭露出更多失業、「時薪七元、沒有假期亦無任何福利」的工資剝削個案、無家者服務及住宿支援不足等嚴重社會問題,令弱勢聲音漸漸浮現起來。此時,他亦在街坊、無家者及社福界之間有了另一稱號,東哥。
每天與貧苦困囿交手,難過嗎?已沒時間來悲傷了。
累了嗎?工作當然疲憊!但,絕不辛苦,他會說因為在做自己喜歡的工作。
他回到辦公室,看到一堆堆紙箱如小山般。
「今晚派的物資都已經搬過來了,路線照舊吧。」
「對,分兩隊,都是通州街公園、天橋底、隧道,然後再去文化中心。」梁姑娘回應。
「晚上十點集合,已通知義務司機了。這次機構捐贈的物資較多,這晚應該要到凌晨兩點才結束。」說畢,吳衞東走回自己的坐位,凳還未坐暖,電話響了。
「你是吳衞東?你在好心做壞事。他們都只是社會的寄生蟲,又有礙觀瞻,你搞甚麼足球隊,『瞓街瞓到踢世界盃?』。他們為何可以不用付錢就有瓦遮頭,我就要去供樓又要交稅?這樣不公平!你那麼喜歡他們,就把他們通通都收留啦!」
咔!嘟……嘟……嘟……
「我真的願意收留他們啊,我們已經著手營運無家者宿舍,可惜一直欠經費,否則可以讓更多人受惠,解燃眉之急,也可爭取多一點時間讓他們嘗試規劃未來。」吳衞東來不及回話,對方就掛線了。
這連對話也稱不上,只是單方向的表達,他只好露出一絲無奈的微笑,也許真誠的溝通和了解,從來都需要那丁點的胸襟與耐性。
他看著坐位旁借來的球衣,波鞋也只是白飯魚 (廉價帆布鞋的俗稱),然後再看看他們獲得深水埗區議會贊助的七千八百元經費,餘下的只能幫補場租及球證費用,現在已經所剩無幾。
「東哥,你的曙光足球隊怎樣了?」梁姑娘把物資點算好,回到坐位上。
她剛在大學畢業便加入團隊,年資尚淺,在她眼中,東哥毋庸置疑是無私的,總是百折不撓,也可說是個怪人。他像是有源源不絕的動力,想到甚麼就先起行動的人,成立曙光足球隊便是其中之一。
這一切源於他早前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個報導。無家者世界盃是由國際街頭報紙網絡的組織所舉辦的國際性足球賽事,參賽隊伍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無家者,賽事已進行了兩屆。吳衞東得悉消息後,立即向主任提出此計劃,「可以啊,那你去嘗試找資金」。獲得主任批准後至今,東哥已急不及待,早已四出宣傳。
「原本以為沒人有興趣,怎料在露宿者之家招募後反應很好,有二十名無家者參加,我已經安排了友誼賽。」
梁姑娘又暗自讚嘆東哥的行動力,說:「那就是欠日後的訓練、出國比賽等費用。資金……」「見步行步。」
此刻,吳衞東在腦海中想到的辦法也已盡量使出,如向那個機構申請資助,接受採訪讓更多人明白無家者缺乏的不只是物質,而是燃起他們對自己有要求及得到別人的信心,才有改變的動力。足球是一個契機,世界盃是誘因,這是團隊運動,勇氣、自律、堅持及尊重,缺一不可。他希望無家者以世界盃為目標向前踏一步,經過訓練後,能重新振作。
對於他來說,即使出國參賽有點遙遠,但也沒想太多,因為經營一隊足球隊需要資金,先令球隊成形好像來得比一切重要。
「嗯,總會有曙光。」他在心中默念。
鈴鈴……鈴鈴……
吳衞東又拿起電話,接聽開啟第二人生、改變眾人命運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