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提倡「無處不旅遊」,幾乎把全世界走遍的旅遊作家薯伯伯(尤弘剛),自疫情時已發現不論出國還是在香港,哪裏都可以「旅行」,即是他的修行。要不要發展生態、熊貓、影視旅遊和打卡經濟?薯伯伯說旅遊的意義更在於發掘陌生地點的故事和反省自身,比起跟着小紅書到廉署和麥當勞道打卡,到少人走過的路和社區小店逛逛,會是更逍遙的旅行。
不需既定行程 不需景點
港人可能是全世界最喜歡旅遊的一群人。美國運通報告指,高達96%香港受訪者計劃在本月到明年1月期間長假外遊,遠超全球平均水平74%,更有四成受訪者已經預定行程,是全球榜首。渣打銀行的數據則顯示,近半港人每年出行2至3次,超過七成年輕人將旅遊視為工作重要動力。
但說到為旅行癡狂,很少人比得上薯伯伯。他試過在地圖上着色記錄到訪過的地區,廿多年下來,整幅地圖幾乎無留白處。他首次旅行是就讀浸會大學時,與同學從廣州坐火車到烏魯木齊,遊絲綢之路。自生物系畢業後,馬上歐遊過百日。回港一個月,又用987天遊中國內地、尼泊爾和阿富汗等地。
繼2001年亞洲遊後,薯伯伯已經視旅遊為生命重要部分,且習慣邊遊邊寫書。自2007年在西藏旅居,並在拉薩開「風轉咖啡館」兩年後,他出版《風轉西藏——我在拉薩賣咖啡》。任咖啡店店長期間,他仍不斷旅行,2016年遊朝鮮後出版《北韓迷宮》;退出咖啡館業務前後,著作《西藏西人西事》和《不正常旅行研究所》又面世。產量極多的他,文字中呈現特立獨行的形象,跟一般港人喜愛玩樂式的旅遊不同,他視旅行為放下原有生活習慣,體驗新事物的修煉。
現在談到旅行,薯伯伯顯得淡然——他的旅行甚至乎不需要既定行程,不需要任何景點。他並非最初便有此種佛系旅行法,「好記得去絲綢之路,去到吐魯番火焰山的時候,在想這裏是不是以前唐三藏來過的地方,是幻想(只是小說情節)但好開心」。2017年到以色列旅遊,踏足在《聖經》讀過的地方,也令他興奮。
列清單並打卡的旅遊,是港府正推行的政策方向。特首李家超說政府會以創新思維打造香港成為首選旅遊目的地,結合科技、動漫、演藝和影視文化等優勢,要做到「香港無處不旅遊」。月前,國務院港澳辦主任夏寶龍同就「無處不旅遊」理念,構思成立「專班」深入討論。只是,走遍大半個地球後,薯伯伯發現,比起西藏布達拉宮、尼泊爾安納布爾納峰,他腦海中印象最深刻、快樂的記憶,是與藏旅中結識的好友,共繞「轉經道」,以及與尼泊爾旅人在帳篷燭光下的對談。
全球面對「過度旅遊」問題
「我不會說打卡或玩樂的旅行一定比較低層次,但如果只是在廉署招牌下拍照,跟着小紅書到去麥當勞道(以為與快餐店麥當勞有關)打卡,其實是無謂事情。」薯伯伯說過度旅遊的問題不止香港,全球各地也在面對。若要深入認識一地文化,實地到訪,配以閱讀參考書籍,會是一種方法。
薯伯伯的旅行多為獨遊,他說是因為試過跟性格不合的朋友同遊,發現遷就十分麻煩,亦影響旅程後的關係。頻繁獨遊讓他經歷趣事甚多:2008年隆冬在尼泊爾旅遊時,住處沒有熱水爐,他善用「ABC沐浴法」,只用冷水濕潤腋下(armpits)、臂部(bottom)和胯部(crotch),擦肥皂後快速冲洗;10年過後,他遊歷印度,驚見廁紙價貴,學習當地人大便後用手和水清潔肛門的方法,發現比用紙衛生,對皮膚更好。
當然,他不是不吃人間煙火的仙人,有物慾,也知道群體玩樂有其樂趣。今年他攜家人遊尼泊爾,「那幾天玩得很開心」,不過「如果這種行程持續兩個月,我就應該頂不順。這是親友間的聯誼,始終跟當地有很大的距離」。住在當地人家中,每天實戰學習多年的藏文,吃本地食物,是他更嚮往的。
遊子歸港 快樂心中求
除了在西藏開咖啡店的12年間全職任店長,薯伯伯未試過長時間從事全職工作。他在2006年與泰國友人踏單車到西藏,並決定留下來生活。兩人騎了半年單車,只因心中好奇「在拉薩開咖啡館會是怎樣的經歷」,便簽下11年合約,接待五湖四海背包客。薯伯伯解釋:「為什麼是開咖啡店?因為我那時候在想有什麼經歷是開心的,想起以前去別人的咖啡店頗開心,就決定自己經營這樣一個聚腳點。」
未全職工作過,亦未中過六合彩頭獎,薯伯伯密密旅行和開咖啡店的錢從何來?原來這筆錢與他高中時的事迹有關,他是香港著名兒歌網站「Pazu兒歌網」(現名Pazu兒旅網;網址:pazu.com)的創辦人。這個網站是香港網域內首批網站之一,1996年時以網絡供應商Navigator提供的5MB網絡空間建立。「那時候香港網站好少,大部分寫網站的人只是放自己的名、生日上去。」薯伯伯覺得這樣不夠有趣,於是買了本網頁開發語言HTML的教材自學,上載喜愛的粵語兒歌歌詞和資料。
「慢慢就被好多人發現,可能又受惠dot-com熱潮(1995年至2001年間多個股票市場中,互聯網相關企業股價急升),又有好多人願意花錢請我做網站開發和設計……數字就不講啦,足夠我做很多想做的事。」薯伯伯邊笑邊說。不過香港兒歌近年開始式微,他現在沒有持續管理兒旅網了。
大學畢業後,同窗多追求穩定工作,「一種定時定候,出現在一個辦公室的生活」,他則以多份自由工作謀生,「一路有人叫我幫手寫網站,做電腦相關的freelance」,隨後認識更多文化圈中人,發現現在被稱為「斜槓」的生活更自在,便持續至今。
近年薯伯伯不止寫旅遊,也寫香港政事。然而,2007年到2019年上半年,他更多時間在西藏;2008、2012、2014年的社會動盪,他只遠距經歷。「2014年9月底,我也想過是不是要回港呢?最終在年底才回來一會兒,其實在西藏很忙。現在回看,覺得好似沒跟香港共同經歷一些事情,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他說自己遊歷四方,根始終在港,「去哪裏生活都可以,生活得血脈相連就真係得香港」。
若常年帶着遊客心態看世界,甚至以打卡思維看家鄉,薯伯伯覺得港人會對香港愈來愈沒有歸屬感。「就如當有災難發生,如果是在香港,你會覺得怎都要留在這裏,因為從小到大在這裏生活,家人也都在這裏,你會想見證這個災難。但如果你是在伊朗,突然地震,你應該會想快點買機票走,跟當地人說拜拜就走。」
他在2019年把「風轉咖啡店」以人民幣1元,轉讓給藏人員工,然後回港,又在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後被困香港。遊子被困一地,何以自處?他卻領悟到趁機會多發掘本地事物,與知己圍爐,再修讀港大佛學碩士。「當(疫後)旅行復可能,我重新啟程出發,然而心知肚明,旅行只是轉換環境的催化劑,迎來感知刺激,啟發思維。真正的快樂植根於內,外部如何變遷,心自主宰,處之泰然。」他用凝練文字,在新書《逍遙行稿:逆風翱翔》這樣寫下。
「善經歷」看待一切遭遇
旅行的修行,讓薯伯伯學會應對日常不合理的遭遇,如異地小偷和香港鹵莽駕駛的貨車司機——他曾經把不願道歉的司機告上警署後,認為在做善事,也覺得頗「好玩」。2019年後,他的據理力爭,範圍延伸至評論時事,時而評自由和民主,時而審視高官言行。一些過往曾付費讓薯伯伯在社交媒體寫宣傳帖文的客戶,在2019年後沒再找他,他說:「原來你講得多政論,人們就會停你(生意),我也沒什麼所謂」。不過,自他把發文主題轉向網絡安全和使用技巧後,也有相關業務找上他,「可能我現在又比較安全」。
談旅行時,薯伯伯多用佛學觀念「善經歷」看待所有好壞遭遇,認為「於苦中尋其意義,得一即善」。但講究「出世」(警覺人生無常、遠離物質、淡化情愛等)的佛學,是否能與薯伯伯對價值觀的追求相脗合?他認為出世的關鍵是理解世事本質,降低物慾;若是基於對人的關懷,不論是「扶阿婆過馬路」還是「良善社會」,都不會是一個壞的執念。
與薯伯伯一同逛他「無處不旅遊」的其中一條本地遊路線,從炮台山屈臣道以西的東岸公園主題區,走到銅鑼灣海旁,他說香港仍有很多珍重的事物,如交通方便,上午遠足或約朋友吃飯,下午可接受媒體訪問;而在此城飲奶茶、吃鳳爪,會有熟悉味道,給他平淡快樂,目前無計劃移民。
亂世下,他走在路上構思文章,或到機場審閱文稿,寫自己所相信的文字,可能如多年前到戈壁爬上沙丘時一樣,「行一步,退半步」。當年健步如飛登上丘頂,一個北京大學生教會他,即使溜後,只要果斷抬頭邁出下一步,就能穩住陣腳。而小時候遇車禍,躺病牀後重新學走路的經歷,則讓他發現簡單如走路的動作,只需「躺平」十多天,便會忘記;日常之練習,不分大小,都事關緊要。
文˙ 梁景鴻
{ 圖 } 馮凱鍵、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