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是間大型精神病院嗎？「同意，絕對同意。」藝術家楊秀卓不假思索答道。最新個展「病有我」髹黑展覽空間牆壁，扭曲的人形和文字現於牆上，整體燈光昏暗，恍似走進一個人壓抑的思緒。全球戰爭衝突不休不止，各地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屢見不鮮。楊秀卓閱報得知，2012年世界衛生組織已推算精神病會在2030年躋身引致殘疾的疾病首位，難道屆時沒有精神病才是不正常？
展覽一期一會，結束後便會還原香港兆基創意書院的展覽廳；在附近九龍城兜個圈，建築雖留下人存活過的痕迹，但人事終也免不了化作煙塵。
楊秀卓，很多人稱他為楊sir，因為他到中年走進中學投身藝術教育，一教就是10多年，2013年才退休。展覽雖以精神病為題，他現時倒沒有精神病，只是他看回展覽中展出自己1980年代的扭曲人像速寫，「我都覺得當時的我好像有點病病哋」。
那時他任職會計，生活日日如是，只趁公餘時間創作。創作時的他異常激進，從不避諱性與暴力，最令人印象深刻是《人與籠》（1987）——塗白自身面容，紅彩淋到身上，將自己困在竹籠中大嘶大叫，當時既質問香港回歸的未來，也詰問衣香鬢影的藝術觀眾。後來他回到校園進修，再走入中學執起教鞭，創作沒那麼火爆，但關懷人世、質問社會的態度依舊。
一個「唔識死」的決定
40年前，他並未察覺很多香港人有精神病，「香港人拚命掙錢，掙夠就在1997年前走，我看到的就是這個香港，沒有人有空去病」。20年前，很多人在SARS後患上抑鬱症，他才在雜誌開始認識這個病。近年，精神疾病在香港愈發普遍，焦慮症、抑鬱症，他問一個朋友，原來在他們兩個人的圈子裏，身邊就有10個人患精神病。「我們去到一個AI的世紀，一邊科技很發達，但另一邊人的心靈精神很空虛，為什麼兩邊會這麼極端？究竟發生什麼事？」於是楊秀卓透過最熟悉的創作，切入精神病議題。
現時藝術展覽場地遠較從前多，楊秀卓相隔22年才再辦個展，選址在香港兆基創意書院的展覽廳。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副校長陳上城表示，校內展覽廳自創校以來就有，只在疫情期間暫停展覽。策展方向是專注於主流空間較少展出機會的藝術家，之前曾有黃仁逵，他不跟商業畫廊合作、亦不買賣其作品。陳上城續說，楊秀卓是首個提出髹黑整個展覽空間的藝術家，即使展覽廳是學校財產，考慮到資源能夠支援和他的藝術概念清晰，所以成真。
整個展覽就是一件作品，一即是全，全即是一，原因倒是出於實際考慮。楊秀卓直言場地很大，沒有30幅大畫都壓不了場，而他的確沒有。「我第一個反應是不如我進來畫，但我唔識死，以為兩星期就搞定。怎料來了第一天才識死，髹了一整天都是同一處，所以我說『大佬，真的要學生（幫忙）』。」陳上城跟同事便招募學生協助，找來了浩東、豆丁和Jamie。楊秀卓跟學生見面2、3日，了解個性後便分派工作。
交錯箭嘴 呈現病人混亂思緒
黑壓壓的牆壁大多由豆丁髹上，楊秀卓說她拿到工具後就一語不發，不受周遭人干擾，細膩而緩慢髹牆，臉貼得像嗅着牆身。Jamie專責製作牆上文字，浩東則是兩邊工作都兼顧。楊秀卓說Jamie性急，亦觀察到浩東好動，因此兩人製作的文字夠「放」，不易受框架所限。楊秀卓擬定好文字內容，單單口頭交代做法，並作少許示範，字弄成什麼形狀任由學生發揮。浩東解釋，牆身先髹上黑色、灰色等底色，再用皺紋膠紙貼出字形，在此之上疊加其他顏色，撕走皺紋膠紙後就會留有字印。
血清素、安多酚……展場中最大的一幅牆上，寫滿精神科藥名、神經系統的化學物質、社會科學引述、文學詩句，並用箭嘴交錯指向，「將不同文體、體裁的語言拼在一起，我想製造混亂。尤其你看到這些箭嘴指來指去，我很想用這幅牆去描述精神病人腦裏想的東西。這裏一句，那裏一句，很多東西零零散散，我就覺得是他們腦海裏面的狀態」，楊秀卓說。那不單是他的想像，他讀過有關創傷的書籍《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The Body Keeps the Score），提到精神病人的語言邏輯混亂，無法講述自我；據他經驗，身邊患病的朋友說話亦會不斷兜圈，講不出自己的狀態。
另一些牆身，瞥見作家李智良、潘國靈、董啟章和黃碧雲的引句，前3人曾受精神疾症折磨，黃碧雲則在小說描繪精神病人，他們的文字都是楊秀卓的靈感，於是放在展覽。他續解釋，展覽融入大量文字是自他1990年代回到校園進修後，「我在大學裏面受到後結構主義影響，怎樣在語言裏面去拆解現實世界，去講那些文字和影像的關係」，創作風格沿用至今。
「情緒助創作」 黑盒藏隱喻
豆丁、Jamie和浩東既是他的創作伙伴，也是他第一批觀眾。豆丁和Jamie表示，好像在展覽看到自己曾經歷的事，並且透過畫面放大了感受；浩東說本來對精神病的印象是情緒化，但現在覺得情緒化並非壞事，可以幫助創作。陳上城後來補充，他每天都接觸很多面對精神壓力的學生，個案面向都不同，家庭狀况、經濟狀况、社會環境，「其實（楊秀卓）展示關懷，不單對年輕人，亦展示對整個香港有精神疾病或者受壓力的人的一個關懷」，對他而言，精神病更是楊秀卓的隱喻。
隱喻藏於一格格的黑色紙皮盒——碎掉的雞蛋殼擺滿黑盒；格子磚牆前吊着好幾支筆；紅線從盒子延伸出來，串着畫出來的人群。比較明顯的一格是，扭曲人形前吊着寫上「心」的石，「心頭大石」呼之欲出。一端牆壁擺放電影《傾城之戀》的光碟盒，電影提到男女主角因日軍入侵，在建築風格帶有歐陸色彩的淺水灣酒店中逃難；另一端牆壁模仿藝術家Maurizio Cattelan的Comedian（2019），但不黏香蕉，反而黏了一把地拖，並在牆身寫上「這是香蕉」。走到這個角落，楊秀卓便考考記者想起什麼成語，你又想到什麼呢？
那些隱喻可能就是精神壓力的成因。「打仗打到癲咗，不止是中東，也不止是歐洲，東南亞也會出事，日日戰艦在海上『飛來飛去』，遲早會出事。2025年世界大戰你信不信？我現在在這裏即管講一下，到時看看會不會真的發生。」楊秀卓說。記者提醒他還有世衛的2030年推算，「2030年也是啦，我們這裏3個人可能有兩個會『short咗』」。大家互相看了一眼，陳上城便笑着和應：「可能已經是，不用等到2030。」
楊秀卓個展：病有我
日期：即日至11月17日
時間：上午11:00至晚上7:00
地址：九龍城聯合道135號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展覽廳
文：嚴嘉栢
設計：賴雋旼
編輯：譚雅詩
電郵：friday@mingpao.com
[開眼 一場show一次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