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提起 2019 年面世的《小丑》(Joker),我都會怨恨 Todd Phillips 無甚廉恥地抄襲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畢生的傑作,然後又會憶起當年電影在各地上映時造成的烘動。那年碰著是狂人 Donald Trump 當權掌政的時代,也是我城開始淌血的時期。在時間的關節點上,《小丑》意外代表了我們「曾經」的時代精神,烈火焚城,民粹主義冒現,Joaquin Phoenix 聲嘶力竭演繹(代表虛無的)小丑一時變成「革命」的符號——對比昔日《V 煞》(V for Vendetta)面具象徵對抗極權的意識,《小丑》是徹底瘋狂的情緒,沒有信念,更遑論有任何窮街陋巷的智慧。或許因著這個緣故,續集《小丑:雙瘋》(Joker: Folie À Deux)意圖擺脫前作販賣暴力意識的影子,小丑現在遇到愛人,陷入愛情的瘋狂。
《小丑:雙瘋》劇作由此搖身一變,從過去滿腔怒憤的情感轉為狂野激情。始於被關牢獄的 Arthur 在走廊偶遇練習歌唱的女囚犯 Lee,兩人初次相會的 meet cute 戲卻是以生硬且漠視邏輯的調度設計——Arthur 走過音樂室從門縫與 Lee 交換眼神,然後 Lee 無端步出走廊喊停 Arthur,做出舉槍的手勢往自己頭腦開槍。聲音變化放大那個模擬開槍自殺的動作,為 Arthur 內心帶來的迴響,遙遙呼應首集《小丑》幻想的戀愛。這(理應)是一場現實的經歷,然而 Todd Phillips 視演員如廣告模特兒般指導進出的調度,省略空間、其他人物(獄卒、同囚)與主角的關係,令即使是真實發生的段落也有如一場舞台表演般虛假。在這封閉的創作底下——以漫畫所虛構的葛咸城為故事背景、密封不見天日的監獄和法庭、瘋狂的主角形象——編導為自己創造了一些相當古怪、容許自圓其說的詭辯,諸如 Arthur 和 Lee 的愛情是建基於大眾對小丑形象的狂戀(成為娛樂的商品)、「大眾在乎的是小丑,而非 Arthur」,因此二人愛情不會令人心動,電影把它拍成一場不帶浪漫感情的表演,故事始終著墨的是 Arthur 作為一個人的心理,以及他卸下小丑妝背後的身份。
因此電影大膽地將整個故事包裹在對 Arthur 的審訊,像說夢想家的野心與純粹的《娛樂大亨》(The Aviator)、或說為人性而戰慄的《奧本海默》(Oppenheimer)般,意圖叩問 Arthur 的靈魂。可是 Arthur 底裡就不是有任何未被發現的真象的人——難道我們真的要在「Arthur 是不是精神分裂」的問題上糾纏下去嗎?不論是第一集的小丑,還是今次的 Arthur,在導演的鏡頭下,他都是一個受盡委屈的可憐人,被社會背棄、缺乏家庭溫暖,然後呢?Arthur 就開始幻想站在電視舞台上,與新歡 Lee 於夢中合唱。電影一邊用上紀實性的攝影鏡頭(媒體採訪、電視直播)、鎂光燈的照射,評論民眾視小丑的審訊為消費性的娛樂,漠視他的人性原貌,又一邊插入大量以小丑形象為首的歌唱段落,重新鞏固瘋狂的形象,兩邊存在著相當矛盾的角力,最後我們都看不到 Arthur 的本人,只見他在愛情幻滅後的失落。
無疑,《小丑:雙瘋》是一部冒險的電影,導演 Todd Phillips 在本片做的每個決定幾乎都是與觀眾作對,這也許是讓哥普拉(Francis Ford Coppola)為之驚歎的原因(他在 Instagram 上對電影讚譽有加),沒有走上一條別人已經開墾的路徑。但是,這條崎嶇不平的路徑通往的是了無意義的虛無和絕望,浮於表面的一種。
以下是一則附在文章結尾的笑話:
在電影的首映禮酒會,兩位身型瘦削的中年男人靠在牆邊,手指夾住香煙的是導演,拿著酒杯的是影評人。影評人問他:「你想知道為甚麼你的電影這麼爛嗎?」導演答:「因為電影被你這樣的寄生蟲吃光有營養的部分。」影評人怒火中燒,使出在大學時期學習的柔道招式把他摔在地上,此時導演像一條撻沙魚似的伏在地板。影評人說:「你的電影就跟你現在一樣,很平板啊!」然後舉起酒杯,把裡面的廉價紅酒灌進喉嚨,一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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