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烈日當空,連空氣也是熱滾滾的。走進昇洪印刷廠,只靠多把風扇轉個不停。梁氏父子早就習慣開工不開冷氣,因為印刷氣味重,關窗的話,電油、天拿水、油渣的氣味,即使到了隔天還未散去。畢竟,對他們來說,有些事比炎夏還要難受得多。
這間有半世紀歷史的活字印刷廠,由梁國洪(梁生)和兒子Jacky二人經營。梁生已經七十有三,歲月為他添上白髮,不變的是一雙銳利的眼睛,像米粒般細小的字粒(活字),他一眼就分辦到,視力不減當年。梁生仍未肯退下火線,年初搬廠後,除了維持商業印刷生意,還定期開設活字印刷導賞團、工作坊,「我想將這個文化,在有生之年推出去。」。
梁氏父子檔,現在以傳承活字印刷工藝為己任。一對養了超過二十年的非洲鸚鵡,陪伴他們開工,增添生氣和樂趣。
五十年前開廠 見證工業變遷
一晃眼無數寒暑過去,與梁生同代的印刷師傳,退休的退休,離世的離世,他是少數仍在堅持的。
「我六十年代已經接觸印刷了,因為我舅舅是做印刷,嗰陣我哋𡃁仔走去搞搞震,你知啦細路仔百厭嘛,搞完之後就去飲茶啦⋯⋯」梁生遙想當年,「到七二、七三年的時候,就租地方去搵生意,搵餐食,做嚇印刷。」他著Jacky拿來檔案夾,歷年與印刷廠有關的合約、證書各類檔案,他都一一仔細保存,紙頁變黃但沒變皺。
「那時候我們做印刷係要攞印刷牌,好似開一間餐廳咁,你要搵到個地方,搞好咗,整好咗,然後才申請攞牌,我就在長沙灣工廠大廈那裡。」他翻開檔案夾逐張解說,包括七三年簽署承讓長沙灣工廠大廈單位的手寫合約,七四年取得的二級印刷牌照,上面清晰印著”Sing Hung Printing Press Factory”,還有第一張長沙灣工廈的租卡,「為甚麼我們要搵長沙灣工廠大廈呢?因為那裡租金便宜。你估嚇幾多錢?一個單位是五十蚊,我兩個單位前後打通,就一百蚊。」
從當年長沙灣工廠大廈租卡可見,一九七四年兩個單位月租只有一百元。
昇洪印刷廠在一九七四年取得二級印刷牌照,正式開業。
梁生做廠多年,不止一次經歷搬廠。長沙灣工廠大廈是第一代政府工廈,也是最早清拆重建的工廈,「九○年搬到業安,那時候它(政府)有賠償、有搬遷費、有很多地方讓你選擇(其餘仍運作的房委會工廈);現在要拆業安,冇得安置,成二千幾差不多三千戶,只是給二、三十個單位你去投,係好慘㗎。」他憶述當時的心情:「究竟是倒閉還是繼續做,你在這個十字街頭是很惆悵的。」看著運作如常的「海底寶」德國海德堡字印刷機皇,還有齊全的各級字粒、花粒,他不甘就此畫上句號。
他記得十多年前,石硤尾工廠大廈改建成賽馬會創意藝中心,印刷廠等多間原有工廠結業後,一台台機器被露天存放展示,「過幾年之後我再去看,已經生鏽得很厲害,根本上是沒有辦法用得到,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他又想起,中環永利街印刷老店「偉志印務」結業後,歷史悠久的活版印刷機、印具,一直於柴灣青年廣場展覽至今,可是沒有職員懂得操作,自然也生鏽失靈了。「我們那行,大部分師傅都會維修保養,所以我們一看那些機器,就知道它傷到甚麼程度。」他痛惜地說,「咁你話,這個文化是不是消失了呢?」
那些失去了靈魂的機器告訢他,就算有機構有心保育,機器停用一日,就衰退一日,機器像人一樣,惟有不停運動,才可以繼續運作。
早年重金購入的德國海德堡印刷機,至今仍然運作暢順,難怪有「機王」美名。
難尋合適廠房
隨著遷出業安的限期迫在眉睫,他們必需覓得新址,才能另起爐灶,重新上路。難題來了——搬廠不如搬家,私人工廈租金水漲船高無可避免,適合運作印刷業務的單位也一舖難求,「找地方,首先要看它有沒有三相電,因為我的機器是要用三相電。」單相電用於家居和辦公室電器供電,而三相電則用於工業生產,可是現時不論是新式工廈,還是重新裝修後的舊式工廠,提供三相電的單位已買少見少,畢竟仍然從事工業生產的租戶,也愈來愈少。他模仿地產經紀的口氣說:「 我同你睇過了,冇三上電,你唔使睇啦!」「你下去觀塘工業大廈走一圈你就知道,幾多工廠大廈賣波鞋、腳底按摩?」
他們找遍九龍灣至觀塘,找到今年年初,才勉強找到租金能夠負擔得起的合適廠房,算是四廠最後一批遷出的租戶。新租約為期三年,他說:「想這三年努力做好佢,盡了人事,對得住上,對得住下。」他目標清晰、堅定:「目標就是發揚(活字印刷工藝),去到這個租約期滿之後,變數就不知道了。有目標在,我就其他東西都不理,做好這個目標。」
九龍灣業安工廠大廈於一九八○年啟用,原提供逾一千四百出租單位,現已圍上重重棚架。
民間印刷博物館
今年初,他們把「昇洪印刷廠」的招牌搬新址,週末開放免費活字印刷導覽給公眾參加,介紹遠源流長的印刷工藝,也分享入行五十年來「多籮籮」的趣事回憶。他們也策劃了印藝工作坊,給參加者親自體驗手動印刷,印製出自己設計的印刷品。
他對印刷教學、教材都抱著非常嚴謹的要求。「它說要清拆時,我就開始執嘢。我們最保守估計,都有十幾噸的字粒,一粒我都未賣過。」無論是各款字粒、花粒,還是不同型號的印刷機,還是昔日的證書、牌照、單張、說明畫等有關印刷和檔案,他都用心整理、保存,印刷廠就如一座館藏豐富的民間印刷博物館,「因為我們說的是事實和歷史,唔係吹,係要有證有據。」他特此糾正早前有行家說中文字體大小只有八級的說法,「但是我手上都有十二級,還未計我未找齊的那四級,我話你知,有十六級。」
全套十二級中文字粒,非常罕見。
接著梁生展出一幅他創作的「字粒畫」,分享他的「實戰」成果,「印這些畫,人就會鬆一啲。我做過,覺得有這樣的效果,我才會推薦。」他有感城市人工作忙碌、壓力大,所以很鼓勵人們來嘗試印字粒畫,就像近年流行的禪繞畫一樣,希望人們得到放鬆、療癒的效果。
梁生非常重視這些教學、交流機會,只要有人肯聽、肯學,他就很開心了。有次舉辦活動,有位太太跟他說: 「我大女來過聽你講嘢,我細女又來過聽你講嘢,現在我也來聽你講嘢,我們三個都聽過了。」又有一次,有個只有八、九歲的女孩參加排版工作坊,她年紀細細,排起版來卻非常專注、投入,令他們印象十分深刻。「她開心,我也開心。」他滿足地說。
梁生用字粒印畫,放鬆身心。
一般人用放大鏡才看得清的花粒,梁生肉眼都看得清清楚楚。
活字印刷 鹹魚翻生
誠然,柯式印刷(offset)早已取代活字印刷,是其印刷廠的主要收入來源。在生意最好景的千禧年代,員工有超過十人,主要為港商在國內的時裝手袋廠印名牌,光是一款名牌,就印成二百萬個,「如果唔係,我哋點養到咁多人呢?」梁生當年也是讓Jacky先掌握柯式印刷這門「生財工具」,以打好事業基礎,近年才把活字印刷知識傳授給他。
時至今日,印刷工業的黃金年代早已過去,印刷廠也只餘下他倆父子工作,產量不比當年,但至少可以靠雙手自力更生,維持穩定生意,同時能支援他們推行教學工作。梁生慶幸,近年活字印刷「鹹魚翻生」,愈來愈多人感興趣,也帶給他不少新的合作機會,令他看到藝術印刷的前景。
當然,活字印刷一直沒有被淘汰,自然有其無可取代的優勢,名片、單簿、收據之類的訂單一直長做長有。他以印公司名片為例,排好同一塊版,只要按各人名字、電話資料,更換中、英、數字字粒便可;採用柯式印刷的話,每款名片都要獨立製作一張範本,才可印刷,相比之下,活字印刷則靈活、環保、便宜得多。好像有位從事物業管理的客戶,需要為多間屋苑、大廈的住戶印單據,由於只要少數更改字粒便可,過去四十年來一直找他以活字印刷印單據。
如今他們已搬進新廠半年,梁生卻仍未感到安定。三年租約期滿後,印刷廠是否還有生存空間,他無法預料。「仲可以將呢啲嘢講俾後生聽,就盡量講,在這兩、三年內,可以做到免費話俾你聽,你哋嚟我就講。但之後呢,我不擔保,如果它一加租,我計過條數係唔得嘅,我就會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