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話:世間所有喜劇對某人而言是一場悲劇。我相信《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下簡稱《伊》)的幕後大腦 Martin McDonagh 通曉這個恆久定理,才能以黑色筆觸笑看人世間最陰沉、最微細、最隱晦、最不可思議卻又確實存在、共有的人類特質,而不失對受盡苦難的人物的尊重。導演前作《廣告牌殺人事件》(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有轟烈的復仇和贖罪戲碼,說仇恨使人盲目,相比之下《伊》只有一件不足為道的日常小事——一個朋友突然要跟另一個朋友絕交——McDonagh 將戲劇聚焦至最微小的人際衝突,從兩個男人疏離的友情,觀望一種不值推崇卻又無可厚非的處世之道,可籠統地歸納成普遍的人性弱點——犬儒。
我一直認為犬儒是一個難以定義、說明的處事態度。有說犬儒者抗拒庸俗,追求簡樸的禁欲生活;亦有說他們凡事抱住懷疑、不相信的態度,眾人皆醉我獨醒一般過日子。但人終究是複雜且矛盾的,總不能因為一個人對主流價值有所批判而倉促地把他歸類成犬儒,必須仔細地全面觀察,才可讀出一個人的究竟。而《伊》的高明之處正正在於,它一步一步研究、推敲這種難以言喻的人性特質,背後的原因,以至可引領的危機。
《伊》的主角是「好好先生」Pádraic,他一出場便掛著一副樂觀天真的笑容,與身邊的鄰里點頭示好,背後還有一道彩虹散落大海,畫面祥和得教人想起童話民謠。殊不知擅長演奏小提琴的老友 Colm,已決心離他而去,以冷漠的神色回應他永不止息的熱心。Pádraic 不解老友為何忽然與自己絕交,想問出個究竟。某天 Colm 終於受不了他的死纏,語重心長向 Pádraic 解釋:「我們一直漫無目的地閒聊,我的時日也就不斷地流失。十二年後,我只會一事無成地死去,只剩下和一個普通人過去的閒聊」。他們之間沒發生過什麼事,只是 Colm 忽然醒覺(也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對岸的國土內戰使他若有所思)現在是遠離世俗的時候,樂於將時間放在音樂藝術和結識新朋友,不願與 Pádraic 繼續無聊的把酒當歌。
假如《伊》換轉敘事角度,從 Colm 憤世嫉俗的目光出發,說他怎樣偏執地疏遠昔日好友 Pádraic,寧願剪掉手指,也不甘與他同伍,故事一樣可行,最後甚至可達一種警惕觀眾的寓言意義。現在故事偏偏以平凡無奇、人畜無害的 Pádraic 為視角,站在客觀的位置看待 Colm,省去直接的道德教訓和啟悟,讓兩人私下微小的衝突逐漸發酵,改變 Pádraic 看待事情的方法,McDonagh 無非希望見證一個犬儒者的誕生。
要理解 Colm 的犬儒並不難。他一把年紀,精通小提琴,鄰居都是過著平淡的鄉間生活。在這座欠缺特色的小島過活,稍有一點才藝,很容易便自以為是優秀的藝術家。影片開初叫我們認同並諒解 Colm 的作為(畢竟每人也有交友的自由權利),直至故事中段,戇直小子 Dominic 的警察父親跟 Colm 談到出外處決敵軍的工作,說他連為哪方行刑也不大清楚,Colm 聽到他對戰事漠不關心、只顧自己利益的言辭大感不滿,我們仍能為 Colm 惱怒的反應而產生好感。可是當喝醉的 Pádraic 上前責罵他們二人,說 Colm 變得不再友善,Colm 一面正經地回道「五十年後,沒有人會記得人們的和善(niceness)」,只有音樂、偉人的作品能夠流傳下去,貶低 Pádraic 及其母親的性格為沒有意義,這便大大修正了我們對 Colm 的看法——原來他只是一個自命不凡的混蛋——這番辯駁簡明扼要地點出犬儒思想的消極。之後 Pádraic 飽讀詩書的妹妹不屑其冷傲的嘴臉,冷靜地指正 Colm:「莫札特是十八世紀的人,不是十七世紀」,一語道破他的造作,不外如是。
相對而言,Pádraic 對人產生厭惡、悲觀消極的態度,是受 Colm 日益加劇的犬儒思想影響。由 Colm 剪掉第一根手指宣洩憤恨開始,Pádraic 以為裝壞能使自己變得有趣,改變他以往恪守美善價值的處世之道。除了撒一個不祥的謊話把 Colm 的新朋友打發走(騙他其親人在城鄉被車撞傷),還粗魯地闖入 Colm 的家,故意以輕佻的姿態、刻薄的言辭向 Colm 問好。其後連串壞事接踵而來:Pádraic 的妹妹 Siobhán 受不了島上人們的封閉思想,決定離開這片荒涼之地;Colm 將五根手指頭剪光掉到 Pádraic 的家;Pádraic 的愛寵驢仔因為噎到手指而死亡,連番打擊了 Pádraic 純真、信奉和平的心。
一場大火,把 Colm 隱居的住所燒成廢墟,也毁滅了 Pádraic 舊日的樂觀。安然無恙的 Colm 與 Pádraic 站在大海前,Colm 跟他說對岸將要停戰了,Pádraic 回應說他們很快會再開戰,而持續戰爭也是好事。語畢,朝向他的狗展現略帶傷感的笑容示好,用失望的眼神回望 Colm,便驟然離開。
Pádraic 失去了照顧自己起居的妹妹、難過時安慰自己的驢仔、扶持自己的戇直小子 Dominic 及老朋友 Colm,他失去了一切可以依靠的對象,也失去了純真。電影以詭異的老婦人居高臨下目睹他們的分手作結,她的身份一直像《馬克白》裡預言未來的女巫,鏡頭越過她的背部,焦點一直留在海灘上的他們,彷似將觀眾帶離故事,看這些人啊人,提示我們也是一直在旁「吃花生」的觀察者,把預言的能力交給觀眾。
我們不會知道 Pádraic 後來會否變得跟 Colm 一樣厭世,但我們有權相信,Pádraic 還是最初那個純良的好人,只要我們仍然相信人性,拒絕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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