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在2023年5月6日撒手人寰,引來各界悼念,惋惜這位如此富有才華的創作者,雖然他已經留下許多精彩作品,畢竟53歲故事才只講到一半,本來還有更多更多可以訴說。
許多人認識萬瑪才旦都是來自他在藏族母語電影的成就,不少評論肯定他是開拓者,影響、培養一代藏族電影人,掀起了「西藏新浪潮」的電影現象。但在2002年開始電影執導工作前,早於1991年,已經用藏漢雙語開始發表小說創作,屢獲獎項,至今出版眾多作品,更被翻譯多國文字,讓世人看見藏族地區的不同想像。
他後來的電影作品不少是改編自己的小說,像《塔洛》、《撞死了一隻羊》等,都在國際影壇備受好評,取得佳績。影像時代,文字傳播始終有其極限,電影讓萬瑪才旦更能接觸廣大的受眾,讓他眼中相對真實的藏族故事,能夠公諸於世。
翻閱萬瑪才旦2019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烏金的牙齒》,扉頁寫著「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講述故鄉的故事,一個更真實的被風刮過的故鄉」,可見他創作的目標之一,正是打破外界對藏族單一、片面的形象,例如地圖獵奇般的陌生、宗教的神秘與崇高,以至政治受難的符號。
看他的小說,沒有半點刻意的渲染,煽動悲情,都不過是一些藏族人民的日常生活。正如萬瑪才旦曾自白,「我在那裡自然地生長,自然地生活,自然地寫作,自然地拍電影」,一切都如此自然,也正因這種植根故鄉的「真實」,才能有力道出藏族面臨的複雜處境,重新想像、賦予人民立體的面貌。
但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烏金二十歲時就死了。後來我跟很多人講烏金的死,他們都說對一位轉世活佛,不能直接說「死了」,而要說「圓寂」了。但烏金和我是小時候的玩伴,是小學五年的同學,而且還是同桌。對於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人,突然死了之後,硬要說他圓寂了,那時候我實在是說不出口。但是大家都說你必須那樣說。尤其是我的父母,堅決不讓我說「死」。說那樣說是對比你更有福報、更有智慧的人的大不敬。
就像這本短篇小說集的開卷之作,〈烏金的牙齒〉就訴說了一個看似簡單,但頗有深意的故事。「我」和友人烏金自童年認識,是小學同學,後來小學畢業,我繼續升學至高中就隨便找了一份工作,而烏金則沒有升學,留在鄉村,十八歲時成為轉世活佛,並在二十歲過世。
這作品指涉了萬瑪才旦的創作主題之一,藏傳佛教,也幾乎可以說是了解藏族文化的關鍵,因為當地人民宗教與生命關係緊密。而〈烏金的牙齒〉提到的轉世活佛,是指當某地寺廟的活佛圓寂後,寺院以不同儀式尋找活佛圓寂後的轉世之人,並迎入寺中教育其為新的宗教領袖,繼續完成上世尚未圓滿的傳教利眾事業,神聖崇高。
有趣的是,〈烏金的牙齒〉正打破了這種神聖想像,從我對烏金童年玩伴的認知開始描述,說從未覺得烏金有什麼特別之處,例如他小學時的數學非常爛,每次都要抄我的功課才能交差。通篇小說有兩種敘事的衝突,一是外界對烏金成為轉世活佛,崇拜讚嘆,希望他能賜予褔報;另一則是我對烏金的日常認知。
他說:「我只知道一加一等於二,二加二等於四,三加三等於六,四加四等於八,五加五等於十,六加六等於十二,七加七等於十四,八加八等於十六,九加九等於十八,十加十等於二十。」
我擔心他會這樣一直要加到一百加一百等於二百,但他加到十加十等於二十就停下了。
我慶幸地舒了一口氣。
這時我又懷疑他是怎麽學天文歷算的,但還是說:「你現在的算術算得很快啊。」
他在算那些數字時有點激動,這會兒好像平靜下來了,說:「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一加一等於三。」
當烏金成為轉世活佛,我曾到寺院與他相見,看見「小時候的一些神情」,隨即沒了距離感。兩人閒談幾句,烏金忽然問道,聽說已經有數學家驗證一加一等於三,到底是為什麼呢?我無能回答,他又再度追問,甚至頗為激動。故事到後來,兩人小學上課時嚴格的數學老師,亦曾和轉世後的烏金會面,也再問這條問題,可見在其心中念念不忘。
到底這問題有多重要呢?烏金自小數學不好,可以說是象徵了「難以理解的事物」。這一點,到他當了轉世活佛,理論上應該有大智慧,但實際對世界的理解卻並無改變。而成為轉世活佛,對烏金來說也可謂莫名奇妙,忽然就被告知成為的事,要解答的難度大抵也堪比一加一等於三吧。
小說發展至中途,愈來愈多人問我,烏金小時候有什麼特別之處呢?我想不出來,只記得烏金曾為搶救沙地的魚奔跑,眾人就說這已經顯現他不一樣的秉性。漸漸,連我也開始因為各種傳言而覺得烏金與眾不同,在大年初一再度參見轉世活佛,甚至由原本不想向他磕頭,到甘心主動磕頭,使烏金忍不住問,你相信這些嗎?
現在,即使我能夠接受對於烏金的死用「圓寂」這兩個字來表述,但這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烏金圓寂之後,寺院的僧侶和周圍的信眾要為烏金建造一座佛塔,這座佛塔裡要裝上烏金的牙齒。說來說去,建造佛塔這件事也不是主要的,對於一個資歷很高的活佛來說,升天後他的信眾要為他建造一座佛塔來紀念,也不過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這次見面之後,烏金就死了。小說由始至終都沒有道出死因,留給我們有各種想像。但如何死,在這篇小說並不重要,重要是死後建佛塔裝上牙齒,寺院竟找出五十八顆烏金的牙齒。我幾經查證,知道人類根本不可能有這麼多牙齒。
那就代表「我們這裡的人都明白這五十八顆牙齒肯定不全都是烏金的牙齒,裡面肯定也有他人的牙齒」。
這時候,我想起小時候到烏金家玩,自己有一顆牙齒快要脫落,烏金的父親協助移除,並根據民間說法「天窗之外的房頂專門有個管理小孩牙齒的精靈」,唸一句咒語,扔到屋頂才能長出好看的牙齒。寺院的人除了在屋頂找到烏金的,也包括了我的乳牙,「現在就在這座莊嚴的佛塔裡面和烏金那些尊貴的牙齒一起享受著萬千信眾的頂禮膜拜」。
這是萬瑪才旦在〈烏金的牙齒〉揭示了神聖宗教背面世俗的荒謬,也重新審視了這些文化後面活生生的人。萬瑪才旦的許多作品,都足以打開我們了解當代藏族民族的另一道門,像〈烏金的牙齒〉一樣,充滿力量,像一股真實的風刮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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