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入冬後首個寒冷天氣警告高掛,行人步履匆匆,往温暖的家奔去。不過在大坑東遊樂場,仍有許多短褲上陣的跑手聚集,盡顯練跑決心。莊招樺(Kobe)在這與教會跑步小組碰頭,從遠處瞥見教練與跑友,熟絡地打招呼。Kobe正積極為明年渣打馬拉松備戰,希望在半馬賽事跑出理想成績。他堅持每周練跑四五天,認真地向想培養跑步習慣的記者寄語:「跑步都是投資,你需要時間、心機。」看Kobe決心滿滿,教人難以相信只是一年多前,他因長年沉迷賭博被逐出家門,自此與家人失去聯繫。「當然想他們支持,看看我改變,多少也好。」
堅持練跑 苦中作樂
渣馬2025倒數一個半月,跑手們想必也如Kobe般,專注實踐練跑計劃。Kobe是第二次獲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的慈善名額參賽,2024年參加10公里賽事,來年將更上一層樓挑戰半馬。回想上次賽事,他還住在無家者協會的宿舍,閒時會下樓跑幾個圈,然而受煙癮所害,他跑一會兒已經氣促,賽前準備難言認真。比賽期間,Kobe一邊跑一邊還質問自己:「點解要咁辛苦作賤自己?」或許是多巴胺作祟,Kobe完賽後感受翻天覆地,他的快樂甚至感染旁人,有老友記(無家者)即場說想明年參加。「最辛苦一定是中途,自己跟自己對話的時間」,Kobe總結道:「過程一定是辛苦,因為比賽始終是想突破、挑戰自己。」
Kobe以前打籃球、踢足球,球不在手時可以回一回氣(或偷懶);但動輒兩三小時的長跑訓練,卻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的鬥爭,需要非一般的意志力。他這年認真練跑,下班後跑約12至15公里,周末放假可跑長一些,由葵興住所到深井來回約為21公里,即半馬距離。夏天為了訓練耐熱能力,他對自己狠心,故意在早上10時、11時練習。烈日當空又熱又辛苦,不過Kobe說習慣了便沒事,因跑步正是辛苦之中尋覓一點點快樂。譬如他很享受街跑,沿路可觀賞常被略過的景色,又會發現原來香港各區距離很近。他曾與跑友來往深水埗與荃灣跑,全長只是約19公里,大約兩小時内可跑完。
跑步改變了Kobe的生活態度,「如果我堅持到跑步,生活上應該沒有什麼可以難倒我」。曾有一次,他想訓練自己的意志力,故意在運動場跑半馬距離。有別於街跑的多姿多彩,在單調的運動場跑50多個圈,極度難捱,「無數次想放棄,我同自己講:『堅持!堅持!堅持!』」
曾沉迷賭博 被趕出家門
如果老套地把人生比喻成跑步,Kobe沉迷賭海那10多年,就像放棄了向前跑。現年36歲的Kobe,早於19、20歲接觸賭波,賭博佔了人生幾近一半時間。賭仔是什麼心態?他常常想着輸的總會贏回來,而且自欺欺人地覺得戒賭很容易,「我想不賭就可以不賭,我怎會被控制,怎會沉迷賭博?」賭博影響生活上的一切,他曾經在工作途中去旺角借錢,為的是繼續賭下去。徹夜難眠皆因滿腦子想着賭,還要擔心被追債。「每天想着昨天輸了,今天要如何追、如何借錢?」他不會從收入中留錢吃飯,只會留來賭博、買煙,自然也無法儲錢。
為了賭博他漠視親情,很多不孝往事仍歷歷在目。以前他一回到家便關上房門,全心想着賭博,從來不會主動聯絡家人。「那時我家人就說,我把家裏當作酒店、賓館」,但Kobe那時聽到也沒感覺,「失去了理智都不會想這些」。就算悔不當初,也追不回失去的相處時光。他記起父親由患癌至離世,自己從沒關心其病情,現在回過頭來,甚至想不起父母的生日和歲數。「(那時)賭博已比我自己生命更重要,其他事怎會重要?」
Kobe一而再賭,家人朋友再而三幫他借錢還債,直至家人最終忍心把他趕出家門,截斷一切聯繫。他一度暫住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的宿舍,最初雖未完全戒賭,他卻開始反省,難道往後一輩子也要這樣過嗎?Kobe聽過教會提起「祈禱」二字,便試了一試,自此每當想賭的念頭出現,他也會祈禱。
戒賭之路開始,他這才發現世界全是誘惑,「行過球場,見到足球已經是(誘惑)啦」。看到借錢廣告、馬會投注站,甚至在YouTube隨手點進球類活動片段,也會使他想起賭博。科技太便利反而害了賭徒,Kobe形容線上交易令人很麻木:「網上轉數又快,全部都是數字,借貸又方便。有別於澳門(賭場)真金白銀拿出來,起碼還有些『肉赤』。」
他憑藉信仰帶來的決心,主動避開這些陷阱,至今仍然拒看球賽。有人說毋須完全不賭,可減少賭博金額;但Kobe知道並不可行,「無賭得少與多,只有賭與不賭」。若要協助賭徒走出來,他說家人朋友一定要狠心,「錢一定不能幫他,讓他自己想辦法」。人到絕處才會醒覺,他回想家人把他逐出家門,其實是幫了自己。
戒賭戒煙 希望向家人證明轉變
短短一年多,Kobe不但戒了賭,連煙也一併戒了。他說戒煙原意是煙價太貴,但當然也是出於健康。宿舍樓下有一個公園,訪問這天也看到不少人「煲煙」,世間誘惑果然太多。他現在搬離了宿舍,重拾穩定工作,並在無家者協會安排下入住租金相宜的「禧房」,建立自己的生活節奏。
Kobe還受邀在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分享,希望以自身故事鼓勵囚友。未必人人也能像他一樣,願意坦誠公開沉迷賭博的過去。「因為以前講得太多大話」,現在他不想再說謊,寧願活得坦蕩蕩。賭博使他一併染上說謊惡習,曾捏造藉口向至親、朋友借錢,又天天說着要「戒賭」,連自己也覺得不會被賭博控制,「講到自己都分不清,連自己都呃埋」。
自離家以來,Kobe多番嘗試聯繫家人。這次認真參加渣馬,他不斷追問社工有確認信了嗎,「我緊張,想證明給他們看我真的參加了」。一紙在手似乎才算確切證據,他透過唯一仍有聯繫的表哥,向家人轉達自己的新挑戰,盼他們收到。長遠來說,他為自己設立目標,希望考取長跑教練證書。在那之前,他知道自己至少要跑出成績,渣馬半馬目標暫定於 110 分鐘,下一步會計劃參加全馬賽事。
幸教友相伴
想對家人說「非常掛住佢哋」
其實Kobe一直很理解至親的封鎖,「當然這麼多年,傷害了他們這麼多次,(他們)一次又一次的信任,我又破壞」。這次受訪他亦有私心,希望家人可以從報道看到他的轉變。無家者協會的社工從旁分享小故事,曾有無家者在公眾導賞活動分享,因而輾轉聯繫上失散廿年的女兒。要實現Kobe的心願,或許只要心存信念。
若果報紙的傳播力真的能突破封鎖,把這篇訪問帶到家人眼前,他有什麼想說?這問題考起Kobe,使他霎時語塞,最初遲疑地答說:「方便吃個飯嗎?」畢竟曾深深傷害家人,他有時會想:「其實自己未必需要復和,(保持距離)可能都是保護他們的方法。可能食個飯,傾下近况便可以。」
與其提出什麼請求,Kobe認真思考過,想對家人說的話其實很簡單:「好掛住佢哋囉,非常掛住佢哋。」日常生活每個片刻,也會讓Kobe想起至親。他以前與姊妹共享碌架牀,現在沒了她們在旁的孤單感巨大;最大感受是他再吃不到住家飯,每餐依賴外賣,自己煮也未必煮得熟,「媽媽的手藝,已經很久沒吃過」。正值冬季,當他踏上住所冷冷的地磚,會聯想起以前家裏也是如此。
Kobe細膩的心思處處可見,他自言「一個感性的人就會這樣」,容易受生活細節觸動。在大坑東遊樂場微弱的光線下,教會跑友送上驚喜禮物,祝賀Kobe第一次接受訪問。與他們暫別後,Kobe才發現禮物是貼滿照片與手寫信息的紀念板,「我要回家才看,我怕我會哭」。不止是單向鼓勵,有朋友還寫上對Kobe的感謝,因Kobe願意遷就他們新手的步伐,「有個人和他們同行,他們會容易完成,因為挑戰自己其實是很難的事」。教友相互陪伴像家人般温暖,Kobe憑藉信仰與決心去跑,繼續往家的方向跑去。
文˙朱令筠
{ 圖 } 廖凱霖、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