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te Davis《選擇障礙世代》引述統計,揭露一個與我們想像違背的事實:相對昔日,現代人平均擁有更少親密的伴侶、朋友,更多獨自吃飯的次數⋯⋯在看似自由充斥無數選擇的世代,我們活得更加孤獨,更加走馬看花,更加害怕投身在一件事、一段關係,彷彿開啟了「無限瀏覽模式」,落入旁觀的疏離、寂寞。
於是,我們看見無數的文藝作品,都在描繪相似的角色,訢說類近的情節,人在茫茫大海苦苦掙扎,伸出雙手只為捉緊眼前的浮木。可能像《Her》,外求科技的救贖;又或《Past Lives》,尋求神秘靈性的哲理詮釋;以至《La La Land》式,現實縱然殘缺不全,樂曲卻能彌補遺憾。
2023年上映,改編漫畫的《汪汪夢裡人》(Robot Dreams),藉著小狗和機械人相遇與別離的故事,回應我們當下最私密、貼身的問題,寂寞的苦悶,陪伴的喜悅,以至面對分離的痛楚,如何保留曾經的美好,繼續邁步向前。
一:孤獨世代,科技救贖的可能
Element software向你隆重引薦,世界上首個人工智能操作系統,它能深入你的生活,了解你,分析你,懂得你。它不僅是一個操作系統,它擁有自主思想,向你介紹OS1。 — — 《Her》
《汪汪夢裡人》的開幕:午夜時分,房間唯一的光源來自電視螢幕,映照小狗無趣地拿著兩個控制器,左右互搏玩著雙人遊戲。餓了,牠打開冰箱拿出冷凍速食,放進微波爐,芝士隨溫度膨脹起泡爆破,濺開汙點粘住爐壁。拿出食物,重新回到沙發坐著,瞧見窗外愛人一對對,牠拿起搖控器不斷轉換頻道,直至看見廣告,寫著「你很孤單?請訂購陪伴機器人」。小狗終於睜大雙眼了。
1980年代的紐約曼哈頓,西方國際城市人的生活,幾乎是我們今天的日常寫照。電視換了電腦,節目變成Youtube、Netflix,微波食品遭外送APP取代,唯一不改是那在房間孤獨的身影。最常見的解釋,科技發達導致彼此疏離,但誰能說清背後複雜的脈絡呢?我們只知道,已經無法回頭了,科技世代的問題,唯有依賴未來發明解決。這是《Her》,也是《汪汪夢裡人》回應時代的先見之明。
現實是看臉時代的交友軟體,《Her》聽到Samantha的溫柔聲線,《汪汪夢裡人》則以實體的機械人陪伴彼此。
小狗在房間焦急地踱步,聽見遠方貨車行駛,頭顱伸出窗外看見牛頭速遞員,帶著龐然巨箱上樓。公寓的門,配上許多鎖,表示了現代都市已無友好的鄰居關係,也象徵小狗對外戒備、害怕受傷封閉的心房,直至機器人來到,才能打開。
牠打開紙箱,對著說明書,仔細用心地組裝機器人,賦予了他生命。如果我們信服《小王子》式建立關係的說法,馴服彼此,必須花費精神、時間,不能一步登天,那小狗和機器人正是這種馴服的延伸。在1980年代的夏季,他和牠走出封閉、孤寂的房間,機器人首次接觸世界,小狗藉著他的眼光,重新感受街頭的活力和混亂,更重要者乃,打開了牠未來更多的可能。
那幕在公園嬉戲的動人,除了〈September〉作為關係的美好象徵、詩意記憶(我們對重視的人事,都有一首BGM),小狗和機器人歌舞之際,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而已。他們周遭環繞著其他動物,同樣隨著節奏擺動,在兩人拉手轉圈時,見證了他們真誠的情誼。像漢娜.鄂蘭《人的條件》說,意義始終建立在有人的世界。
因此,這從來不止是兩個人的事。我們都會經驗到、觀察過,許多彌足珍貴的關係,隨時都會因天災、政治、疾病等,導致生離死別,破碎幻滅,或回不去昔日的單純。《汪汪夢裡人》的意外,是機器人因海水生鏽失靈,只得留在海灘。小狗再用力,機器人再不捨,世界偏偏繼續運轉,兩人的Summer thing,永遠無法重現了。
二:意外的現實阻撓,遺憾的無窮幻想,
如果你沒有離開首爾?如果你沒有一走了之,我們一起長大的話?我還會尋找你嗎?我們可能約會、分手、結婚嗎?會有我們的孩子嗎? — — 《Past Lives》
單從小狗和機器人相處的短暫,與後面分開和追憶的漫長相比,我們都能看出《汪汪夢裡人》的主題不是「相聚」,而是「別離」。在孤獨世代找到一段能夠全神傾注的關係,已經不容易了,但世界的殘酷從起始已經告訴你我,任何事物都必然面臨終結,海會枯,石會爛,人會死。這意味著,我們必須面對無數的分離,以及由此產生的遺憾。
另一部電影《Past Lives》,即訴說青梅竹馬的、如上輩子相識般的情人因現實阻礙分離,最終藉來世想像真正放下的故事。無獨有偶,《汪汪夢裡人》的導演Pablo Berger,因為女兒(某種前世情人的想像)是9月21日出生,才千方百計取得經典老歌〈September〉的版權(Do you remember/The 21st night of September?),因此,未嘗不可說電影是寫給女兒的情書。
沿這思路理解,那個莫名奇妙得可恨的海灘,不是意味了關係必將終結的現實嗎?像女兒在日後目送父親的離去一樣,天人永隔。小狗在外面,機器人在海灘,明確割裂的空間,以及再次出現的鎖鏈與門,都是寓言般的虛寫象徵,象徵了人世間的所有關係,到最後必須別離的現實。
無可抗逆。小狗費盡千方百計,市政府申請進入許可遭拒,偷帶工具破門之際遭警察拘捕,唯有在冰箱貼上備忘錄,「6月1日到海灘帶回機器人),保持希望,提醒自己仍可挽回這場遺憾。
海灘那頭,機器人發了三個夢,夢想自己能夠離開海灘,回到公寓。這三場夢,深刻地展示別離所帶來的痛苦,到門口卻沒有任何回應,看見小狗已經用新機器人取代自己,以及《綠野仙蹤》隱喻式的引用,錫人的無心求愛(經典對白:「若要我選擇有頭腦和一顆心的話,我還是寧願擁有一顆心」),都是欲見小狗而不得的遺憾。
主觀情感的渴求,和客觀現實的冷酷,兩者愈是拉扯,愈容易觸動我們的情緒。《汪汪夢裡人》披著動物玩味的外衣,卻沒有賣弄什麼誇張、怪誕的技巧,平實地敘述一狗一機的相遇別離(沒有對白的動物寓言,更普遍地讓觀者可以代入),也因此更貼近你我,畢竟,這是我們都會面對的事情。
6月1日來了。注定的悲劇。小狗在海灘由朝到晚不斷挖掘,沙洞四處,引起來無數旁人側目(當你過度固執、太過持續地對一件逝去的事念念不忘,這是最常出現的結果),甚至請來警察阻止他。小狗能做什麼呢?什麼都不能做,唯有拖著一隻機器人的斷腿,形單隻影回家。
三:悲傷難免,學習歌舞一場
I’m always gonna love you. — — 《La La Land》
小狗和機器人在海灘別離,兩人之後遇見的關係,一一展示了世間的險惡、無情。
三隻兔子忽然出現,沒有協助生鏽的機器人,反而自私地劈斷他的腳,只為塞住船隻的破洞;小狗去山上學習滑雪,卻遇見一對粗魯無禮的食蟻獸伴侶,導致發生意外跌斷手臂。鳥媽媽在機器人的手臂間築巢,其中一隻孵化的小鳥和他特別親近,但最後仍然必須高飛離開;小狗和雪人到保齡球館玩耍,成為朋友,連繫經典童話故事Snowman,總會融化,而牠認識的鴨子,也在無緣無故間,忽然搬到歐洲。
《汪汪夢裡人》一而再,再而三訴說,建立關係真是太困難了。像機器人坐車去海灘時,無意中看見另一輛私家車內,富裕刁蠻的小孩,手執玩具不斷敲擊另一機器人的頭部。從古至今,關係的異化、物化,視利益衡量他者,實在多得像這才是常態。機器人被當作廢鐵回收,換取幾張鈔票,套之落目下社會的人際關係,絕不罕見。
就算彼此真誠相待,小狗和機器人、機器人和小鳥、小狗和鴨子,仍是因現實無情,而不得不分別。那麼,既然我們都必須面對悲傷,為什麼還要建立關係?退回原點,像小狗般封閉自我,不聞不問,有什麼問題呢?
這讓我想到,香港譯名是《汪汪夢裡人》,顯然連繫了另一部電影《La La Land》(港譯《星聲夢裡人》),非常精準地捕捉了兩者的類近,主角都是分開告終,同樣以歌舞作為結局,彌補彼此的遺憾,然後,繼續邁步向前。
別離傷心,但一段關係的美好,並不因終要斷裂而消失。許多時候,在那個痛苦的當下,我們只看見那刻的傷害,忽略、否定曾經喜悅,甚至覺得人生真是太幸福的那瞬間。如果時間夠長,如果我們願意坦承面對,當傷口漸漸癒合,大多還是會認為,擁有過真誠的關係終究是好事。
沒有遇見機器人,小狗不會打開心房,不會發生種種奇妙故事,和食蟻獸大戰,和雪人打保齡球,和鴨子放風箏。牠也不會學懂了,和另一機器人Tin(《綠野仙蹤》的錫人叫Tin man)到海灘時要噴油,阻止他下水。
沒有遇見小狗,機器人不會啟動人生,不會被視為平等的伙伴,不會在街頭早就偶遇過後來的救命恩人浣熊。
沒有遇見彼此,他們都不會在公園,一邊播放〈September〉,一邊隨歌起舞,不會擁有那種屬於生命最動人純粹的回憶。
當浣熊重組、修理機器人破碎的身心,小狗和Tin也一樣,經歷這麼多痛苦之後,終於展開一段新的關係。當機器人瞥向窗外發現小狗,想像自己跑出去和他相逢,回過頭,各自背後都有另一個伙伴,尷尬呆立。
機器人頓時了解到,他和浣熊,小狗和Tin,都歷經了無數困難,難能可貴地才有目前的關係,不應受到任何打擾、意外。夢裡人,既是一場夢,就有甦醒的一刻。於是,機器人決定播放〈September〉,兩人隔空歌舞,彼此保留了這段關係最美好的事物,I’m always gonna love you,已經足夠。
人生不止只有一場歌舞,於必然的相遇和別離,學習保留一些美好,讓我們攜帶著這些曲目,繼續下一場、下下一場的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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