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還是幫助•九七年•玫瑰念珠
書評 | by 董啟章 | 2024-11-26
「這個晚上,文生終於明白,他需要的,不是幫助,而是拯救。」這是《玫瑰念珠》裡面,關於徐良琴兒子文生的說法。在另一章,敘述者這樣說:「Y,好幾年前,我們談過寫作,當時你說,顏色、顏色的,除了顏色,會是什麼,為了更好地理解你的話,終於發現,我所致力的,不是寫作,而是拯救。」至於我,在這一年的終結,汲汲於談論幾本書,所致力的,最終也許不是評論,也未能達到拯救的作用,而不過是微弱的幫助而已。為此,我感到萬分慚愧。沒能為文學價值的保存做些什麼,更遑論價值的締造,而白白讓作家們種種努力的成果流失,在年終不得不回望的時候,作為一個執筆者,我看到的是未負的責任,作為一個讀者,我看到的是自己的膚淺。這膚淺和不負責任之所以令人痛心,不單是由於個人意志和能力的不逮,而是由於它們是整個文化生態的產物。
就如《玫瑰念珠》,我讀到中途差點便放奔了,因為實在沒時間,因為實在太難懂,因為風格太個人化,因為何子太零碎、逗號和句號太多,因為它喃喃自語罔顧讀者的興趣和需要,因為它不過是過期西方現代主義天書的餘風…諸如此類的借口。但我終於還是把《玫瑰念珠》讀完了,而且讀了不止一次,而且發現依然未能讀得通透,而且相信還得反復多讀幾遍,直至能夠真正體味文學磨煉和生命沈澱的世界。也許是由於《玫瑰念珠》在根底上的自我指涉,我幾乎可以觸摸到一個作者、一個到最終還謙遜自稱為文學學習者的形象。而且,據稱是已經接近尾聲、以最深的情感和最重的筆力總結自己的文學和人生歷程的作者的形象。
玫瑰念珠。名字的動人魔力。還有那些牽引著繁複的想象軌跡的小題:學習年代、生而為人、湘桂鐵路、海上航行、紡織物、圖案的雙重原則、沼澤地、吟哦與詠唱、玫瑰事件、泛音——充滿暗示的期待、森林和原野、南方家園、顏色風琴、她的文學志向、星晨的驚人事件、空中書寫、藍海綿浮雕……密密麻麻的線素,稀鬆散漫的交織,造成了既內聚又蔓延的張力,有整齊的秩序和呼應,也有多元的開放和模棱。就如「母題和隱喻」一節所說:「像平整織物的案。能夠自每一根線條。追湖花結的枝干和根部。據說均稱的愉悅源自動亂的創傷。所有曾經在平整織物上留下的點。全都在玫瑰花形長久的嬉戲下。退隱至。圖形的。背面。玫瑰花形與大自然的直接連繫愈是薄弱。暗藏的張力便愈大。在這些短哲而清晰的敵擊聲中。凡事反求諸己。」
《玫瑰念珠》,粗糙的紙皮封面,九七年,在小書店的櫃台上出現,然後退居到書架的一角,因大開度而比其他書本突出的書脊上沒有任何文字,所以亦因而是隱身的,一本,艱澀難讀的,但又因此而是千錘百鍊的,象徵著文學實踐的終極目標的書。也正如它那素淡得不能再素淡的封面所暗示的自我消隱,它在九七年還未過去時己經給早己喪失閱讀能耐和洞察力的讀者所遺忘。我所能夠做的,只是把它從書架上拿下來,捧在手中,念出那全然淺棕色的、沒有任何甜膩的設計的封面上僅有的七個字:
玫瑰念珠。鍾玲玲。
(編按:〈拯救還是幫助•九七年•玫瑰念珠〉一文轉載自董啟章先生《答同代人》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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