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月球隕落》：從滅世到救世再到創世——羅倫艾默烈治隕落之路

中學時代也算是迷過羅倫艾默烈治（Roland Emmerich）的電影。《天煞︰地球反擊戰》（Independence Day）面世時正是我血氣方剛的時候，看外星人襲地球然後人類英勇反擊的故事，自然興奮，那歲數雖然不很懂得電影，也知道艾默烈治及不上史匹堡（Steven Spielberg）的《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的創意、視野和技藝，也不如米高卑（Michael Bay）的《石破天驚》（The Rock）工藝嫻熟緊張刺激，但拍得著實過癮，外星飛船轟炸白宮一幕，以傳統特攝效果配合當時新穎的電腦技術，看得目瞪口呆，後來《哥斯拉》（Godzilla）縱然不算太成功，卻也將兒時的特攝電影夢想化為荷里活真實，"Size Does Matter"，其宣傳語正好也可以形容他的電影的感覺。

提到史匹堡和米高卑，是想談談艾默烈治的定位。同樣是賣座名導，同樣精於特效，史匹堡是大師級，既開風氣也有傑作，米高卑越來越重複，但也有人認為他的零碎剪接配合狂轟濫炸是種特色，雖未必能說是種成熟的「風格」，但自有吹捧者（西方傳媒常半認真半嘲諷地稱他為 "Master of Mayhem"）；艾默烈治呢，我們很少稱許他的視聽語言有何特色，但單單因為善於拍「災難」題材而為人記住，確也是種本事。可惜的是，這位少年時會留意的導演，實在越來越不濟了。

新作《月球隕落》（Moonfall）正是這樣一部尷尬作品。故事講月球原來是外星人高科技巨型基地，突然離奇脫軌衝落要毀滅地球，人類絕地頑抗。典型的災難片套路，既有《明日之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和《2012 末日預言》（2012）的洪水滔天、山崩地裂式末日景象，也有《天煞》系列式空中戰機的激鬥場面，只求呯呯嘭嘭不必用腦過兩小時的觀眾理應很滿足，可是故事失序、災情沉悶，忍不住覺得導演不止回塘，而且是乾塘了。

也許因為艾默烈治已毀滅過地球太多次，名勝古蹟、大城小鎮，無一倖免，在「創造」新災情方面，實在難有新意，但早年他的電影再誇張，總能帶給觀眾臨場的實感，像是《天煞》中初次目睹外星飛碟的群眾般，但如今上太空、入月洞、駕飛車、走山穴，全都是 CG，就連男主角騎電單車到酒店這樣一個簡單的 establishing shot，都棄尋實景（駁鏡也可以吧？），反正都是電腦特效，無論毀掉甚麼都不教人緊張可惜了。年前的《末世綠洲》（Greenland）同樣是星隕地球的滅世故事，沒太多 CG，雖然也不算是好電影，本質上也是不必太用腦的災難片，至少也拍出了人心的慌張，主角為保家人驅車避難時，不會無端就變成鎗戰連環的末日飛車追逐戰，而這顯然不是艾默烈治熟悉的動作片範圍。

其實最接近《月球隕落》的電影，不是艾默烈治的舊作，而是郭帆導演的《流浪地球》。不知道華誼兄弟在投資《月球隕落》時，有沒有要導演參考後者，無論是整體影像的質感（特別是太空探索、雪地逃奔等段落）、文戲之冗長沉滯（《月球隕落》連簡單文戲的眼神對接的剪輯也做不好），到後段越發升級誇張而且死唔斷氣的感覺（角色眾多死人也多到後來再有誰犧牲已不覺感動了），不斷 last-minute rescue 但始終未到 last-minute，兩部戲有著異曲而不同工的地方。最大的不同，是《流浪地球》的吳京以米高卑《絕世天劫》（Armageddon）的方式救世，《月球隕落》雖然同樣是雜牌軍式上太空，最後竟然是一直被忽略、誤解、恥笑的聰明搞笑肥仔救地球，沒有那麼大英雄主義，男女主角在序幕和終幕互相拯救過一次，也非常「平等」。

是的，像《天煞》的美國總統救地球，又或《絕世天劫》式勇父一命換世人平安的美式英雄主義套路，看著今時今日的世界，已經不合時宜了。不過，艾默烈治過往擅長拍「滅世」到「救世」的故事，這次倒是再進一步，想建構他進化式中的「創世」新神話。按《月球隕落》的設定，人類是超科技外星文明因為人工智能反噬而滅絕的餘光逃到太陽系重新發展的種子，最後人類擊敗月球上的人工智能，雖然地球已經半毀壞掉，但主角繼承外星文明的記憶和科技，已成全新「創世主」了。這種外星文明創造人類論，加上福兮禍所依的生命發展方式，有點像從《異形》系列延伸出來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而地球絕滅後主角結合異星能力準備開打星球大戰的結局，也有《天凶之城》（Skyline）的影子。艾默烈治本擬將《月球隕落》拍成三部曲，今集是災難片，若有下集，很可能就是宇宙戰爭了，不能不「歎服」其創意。值得探問的是，這種外星文明創地球論，明顯與傳統宗教相違，艾默烈治也曾表示過 "I'm against organized religion"，可是電影中男主角往往屬「神選之子」的設定，又不脫基督教的影響，《2012 末日預言》也顯然與宗教相關，導演的宗教情懷著實是可研究的題目。

不過要深究起來也是不易，艾默烈治從來都是個矛盾綜合體。他是公開的同性戀者，一向支持 LGBT 運動，可是他執導的《石牆》（Stonewall）又被廣泛批評為偏袒白人，貶低跨性別者的貢獻。《月球隕落》角色設計倒是很種族多元，男主角柏德烈韋遜（Patrick Wilson）是白人，女主角荷爾芭莉（Halle Berry）是黑白混血，配角米高賓拿（Michael Peña）有墨西哥血統，于文文則是華人代表，雖然安插的角色身份都很奇怪，人物塑造更是粗疏，畢竟在這劫後新地球，種族依然多元。不過，從這點延伸想到的，是為何艾默烈治如此鍾情滅世故事？是否他自己的矛盾處境，令他有將世界推倒重來的衝動？若是如此，縱使不看好《月球隕落》有拍續集的可能，但也想看看導演到底希望創造出怎樣的新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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