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大家最常聽到的聲音是什麼?是馬路上奔馳而過的車聲,是街道上喧囂不絕的人聲,是手機裡可以不斷輪迴的短片旁白,還是一場大雨灑落在高樓大廈玻璃幕牆時所發出的滴答啪澾?Olivier(江逸天)最新推出的個人專輯《Tropical Church》便是以香港的城市雜音作為切入,通過鋼琴、大鼓、古箏、阮、尺八等各種東西方樂器,混奏出一系列的城市樂曲。「這張專輯其實是自己這幾年來的思緒梳理結集。當中有對時代的回應,也有自身面對孤寂時的狀態,或是關於死亡的沈思。然而,做到最後才發現,種種思緒其實都是源自香港——當你把香港視作為一個家,這個家所牽動到你的情感,究竟該如何安置?」從躁動到抑壓,再經理性轉化,把雜音變作原音,形成一趟意識流般的音樂旅程;或許Olivier通過《Tropical Church》如詩如泣地想去探尋或期盼的,便是「家」這個應許之地,能否讓我們的靈魂得到安息。
念念不忘的香港質地
與上一張專輯《The Ghost & His Paintings》事隔7年。這7年間香港經歷了重大的變故,但也催熟了少年心志。Olivier也一樣。他坦言7年前剛從外國畢業回來,對香港有著很多嚮往,可是當時並沒有真的來得及重新認識這個城市。直到變故發生後,才有更深層次的理解和反思,也使得這位人文唱作人開始叩問內心,想通過音樂去關注「底層結構」與「表面現象」之間的關聯、斷裂與互動形式,而這些思考與情感都灌注在今次這張《Tropical Church》內。「記得在疫情期間,我爸爸因為親人離世,他需要回故鄉毛里裘斯奔喪。隔離期間他寫了很多封家書回來,他說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在流離浪蕩,並問到如果身邊的親人都不在了,自己還會回來這裡嗎?這個問題,對於生活在當下香港的我們都說都一樣。究竟我要不要也離開?留下來的話,要怎樣在這個城市生活?我真的可以把這裡視作為家嗎?」
這個問題讓Olivier開始思考sound texture這回事,這個城市的質地是什麼,家的本質又是什麼?「平時走在街上我們其實會聽到很多聲音,是這個城市獨有的。即使是同一樣的車聲,但在香港聽到,感覺都不一樣。並不是矯情,我覺得更似是一種生理反應。於是我開始去紀錄和整理,並嘗試通過我的身體把這些聲音和質地翻譯成音樂。到最後,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離不開香港的,因為我的所有作品,其實都是關於香港這個城市。」《Tropical Church》一共收錄了13首曲,除了第一首〈Im afraid of〉和最後一首〈A prayer of mine〉有人聲之外,其他都是純音樂作品,Olivier說這是因為怕語言會失真,反而音樂更易讓聽眾共感。「你會聽到整張專輯感覺上很意識流,一首接一首,一浪接一浪,好像有些是回憶,也好像有些事是當下在發生。」
從死亡反思存在的意義
Olivier說這次的創作其實很受坂本龍一影響,雖然十個音樂人九個都會這樣說,可他並不介意。「最受影響的就是他面對死亡的態度。他創作《async》的時候已經知道自己患癌,到了最後的《12》簡直就是返璞歸真,是很純粹的音樂。我會形象《Tropical Church》會較近似《async》,都是加入了很多sound texture,但你會感受到他表達了自己對周遭環境的回應。這是我覺得他最出色的地方。」死亡,也是Olivier一直以來的創作命題。他把人類對於死亡的恐懼,形容為生命中無可逃脫的孤寂感。「以前我會覺得自己可能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但慢慢又發現其實又不需要刻意回避,因為死亡所帶來的恐懼,就是我們之所以會創作的動力。或者談到死亡,可能很多人會覺得這個題目很大,但換個角度,談死其實也是在說生,也是在探討我們存在的意義。甚至乎,它未必一定在意義,但這一刻我可以用音樂去紀錄當下,我又想去紀錄,所以我便去做。」
《Tropical Church》原定交由坂本龍一旗下的label發行,奈何大師離世讓計劃告吹,然而坂本龍一的做音樂的方法也影響著Olivier,「他是一個在實驗音樂裡,很有整理能力的創作人。《async》的出色就是因為他用了很理性的方法梳理了很多他對死亡的看法。所以我也試著學習他,以很工整的方法來表達情感,尤其是錄專輯,一定要很理性,因為我覺得那是一種工藝,就像電影一樣。一個厲害的導演,真的可以掌控到每一秒,引領觀眾的情緒起伏。所以我也想達到這種工藝高度,要well design這張專輯。但好玩的地方在於,我今次把很多之前玩improvise的音樂放了進去,然後再重構,這一刻聽到某些聲音,下一刻又聽到另一些聲音,是為什麼呢?其實背後全部都有原因。但玩live則是另一回事,你可以很感性地任意發揮,因為現場表演每一刻都是無可取代的。」
《Tropical Church》令人想起李維史陀的名作《憂鬱的熱帶》,同樣是以「旅程」的形式,帶出各種思哲聯想與辯證,但當然音樂的感受來得更加主觀直接和純粹。Olivier從香港獨有的城市雜音切入,以音樂探索存在與死亡,繼而思考面對恐懼,「家」能否讓不安的心得到平靜的可能?這張專輯是他這些年來的思緒梳理、自我叩問與回應,可未必一定找到答案或意義之所在,但他始終相信創作猶如宗教,只要繼續做,或許便得到某種精神上的救贖。既矛盾,又真實;既投入,也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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