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就「回憶的味道」冥想,枯腸搜索,連自己都好奇,究竟我的味覺檔案庫藏著甚麼答案?思索了數天,一直猶豫未決,會否是家母擅長卻鮮有機會再嚐的「薯仔餅」?與家父拆了多天蟹粉所弄的小籠包?剛離家迷上烹飪時那股滿腔熱情亦頗值一記⋯⋯組織腹稿,沒甚麼感覺。
轉變思路,假如時光倒流,我最希望前往哪間食肆?結業已久的堂記腸粉?或男爵大排檔?過程中,不覺意會,味道的本質似乎正是消逝,它是當下的體驗,一旦把甚麼吃進口,舌尖品嚐過一剎的滋味後,必然會被消化。味蕾只能短暫感受,無法儲存或留住任何味道。能夠在腦海裡重播的,僅餘當時進食的情境,以及即使多麼努力去描述,亦未準確的味覺記憶。
一碟燉得軟爛的釀苦瓜突然浮現,慢著,居然是它?那甚至不是我喜歡的食物!
我知道是它了,繼續闔上眼重回該場景,把畫面拉闊——電視機正播放午間新聞,傳來嘟嘟嘟嘟熟悉的聲響,場地是某舊居午後,釀苦瓜現身於鋪滿報紙的茶几上,在梯碟中呈現難看的賣相。
大概是燉得太久,本來鮮嫩翠綠的苦瓜變得啡黃,苦瓜只薄薄一層,裹著不成比例異常飽滿混有鹹魚的豬肉餡,思憶咬下去的口感與味道,想必是夏天當荏的雷公鑿,苦味繚繞不去。它的醬汁亦無法引起食慾,沒經埋芡的豉油蠔油汁,半湯不水地浸泡為數過多的釀苦瓜。可怕,這碟菜看來沒辦法一天吃完,將會以剩菜的姿態接連出現數天。幸好旁邊有我愛吃的鹹魚蒸豬肉,數尾煎得略乾的紅衫魚只能算不過不失,那碟清炒菜蔬亦普普通通,看來這不算是下飯的一頓,盛半碗飯就好。
小學時期,上午班下課後,步行十多分鐘回家後,迎接我的便是這樣的午餐。家裡雖有飯桌,午餐卻不會那麼正式,總是對牢電視機解決。我不挑食,但真的不喜歡這道釀苦瓜,能不碰就不碰,有時被迫挾一塊,會留在碗裡直至最後,趁無人注意時吃光肉餡,把苦瓜埋在殘羹中暗度陳倉。已經廿多年沒嚐過,味蕾恍惚依然感受到那衝擊,泛起甘澀滋味,嚥一嚥喉嚨,記起它出自舅婆之手。
有段頗長時間,舅婆應家母所託前來同住,家裡本有外傭,她的職責更像訓導主任,負責管教我家四姐弟。她是我舅公——祖母的弟弟在內地的元配,育有一名兒子兩名女兒——我稱呼他們為姑姐姑丈。舅公於六七十年代來港,重婚另娶,兒女成群,該是把她們家給拋棄了,她常常在電話裡不知對誰哭訴。或者是出於同情,怕她落單,媽媽支薪給她,交予她這項任務。
與她共住那數年,可不算是愉快的回憶。年歲與輩份造成鴻溝,管教與被管雙方立場有異,她幾乎是我兒時的最大敵人。惡行太多了,如她以半鹹半淡的廣東話於耳邊不停嘮叨;常常把電話收起不讓我與同學聊天;在遊樂場玩得興高采烈之際,她會自窗戶中大喊,催促我們回家;未及九點,已被她趕往睡覺;有甚麼壞事想實踐,只能趁她午睡時偷偷進行。
她是傳統客家人,我連帶討厭她的鄉音,嫌棄她煮的所有家鄉「老人」菜色:拳頭大口感過份黏糯的客家蘿蔔粄、大地色系釀苦瓜、過鹹的鹹雞、不算得體的鹹菜炒豬肉、乾巴巴的菜脯炒蛋、特別多骨的煎鹹魚或一切豆豉菜色,全都令我反感。難吃,賣相差,離精緻萬丈遠,是老土的代名詞,而且,為甚麼總是要放在報紙上?用餐時印得手邊墨黑。
當時並不明白,客家菜重「鹹、燒、肥」,是基於貧困以及資源匱乏,還有客家人節儉的特質,慣以鹽油醃漬或燉煮食材,以作保存。舅婆又甚少倒掉食物,剩菜被一直翻熱,重回餐桌,讓人更沒胃口。又因為忙著生計農務,客家菜的烹調手法偏向實際,毫無花巧,把一切燉至天荒地老萬物變色⋯⋯每當父母不在家,由她打點膳食,我大多皺著眉草草扒飯了事。兒時幼稚,厭棄與故鄉有關的事物,故鄉給我一種下等的羞恥感,而舅婆代表了故鄉的一切,包括那碟糜爛的釀苦瓜。她不幸的命運,她的苦況,她的喜好與鄉愁,離當時的我太遠。
我討厭那碟釀苦瓜。
也許我們長大了,也許她與家傭合不來常常吵架,也許根本是被我們氣走的?某次她發脾氣,收拾細軟挽著行李箱離開了。終於自她的監督解放,我們數姐弟各自在上下格床竊笑。自然沒想到,釀苦瓜那甘澀的味道,自此隨她消失,更萬萬沒料到,現在的我竟會無故懷念起那滋味來。
人生中有太多事情,例如成長,都像這碟釀苦瓜——甘澀、曖昧、無以名狀,明明討厭,卻會留在腦海歷久不散,到後來,甚至不介意重來,再嚐一遍。如能再次嚐到,便代表時間能夠回轉,我是否會作出所有不一樣的抉擇?譬如喜歡上這碟釀苦瓜,譬如懷抱更多善意與理解,試試與舅婆相處,我是否就能成為不一樣的人?
回憶的本質,卻是只能立於時間特定的一點上——在當下這刻——存取以往模糊的記憶。其先決條件是接受時間之不可逆,明白生命曾經發生的種種,已成定局,不可改變,回憶就是那道消失的釀苦瓜,良久地殘留在我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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