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如果沒有捲入到1989年的那場運動中,我的哥哥羅海星的人生一定會很不同」,羅海雷說,「不過,我們家人從沒有聽到他對參與『黃雀行動』的半句怨言」。羅海雷先生於香港出生,土木工程專業畢業,多年前北上,經營一家科技公司。但我對他產生興趣,卻是因為他的另一個身分——「香港愛國左派子弟」。他是曾為左派報人、統戰工作者,後被羈留北京十年的羅孚先生(1921-2014)之四公子,也是因參加「黃雀行動」被捕的羅海星(1949-2010)的幼弟。羅海雷在天地圖書出版的《我的父親羅孚:一個報人、「間諜」和作家的故事》、《星沉南海:一個中共香港地下黨後代苦戀的故事》及《羅孚友朋書札》,以羅家的歷史,撕開了中共地下陣線在香港活動的一角。羅海雷認為父親和哥哥都是有良知、有見識,有擔當的中共黨員,最後都被「炒了魷魚」,淪為悲劇,卻寧折不撓,浩氣長存。需要有人寫出真實的故事,予後人正確的指引,而不是任由一知半解之徒,隨意解讀或胡編亂造。此等故事,未曾真正進入港人的公共記憶。於是,我們決定合寫一部有關「香港左派子弟」的口述史,他哥哥羅海星的遭遇就是這部歷史的一個重要片段。
生為「左仔」
1949年1月,羅孚的長子出世。為了慶祝第一個孩子的到來,並明確這是一個「香港仔」,小孩取名為「海鮮」。名字來源於香港南區一個名為香港仔的著名漁港,以出售生猛海鮮聞名。他就是羅海雷的大哥。羅家沒有想到,這一接地氣的名字,會讓孩子在學校遭同學取笑。多年後,大哥去了政府部門,將名字改為「海星」。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海星成為共和國同齡人。
生於香港左派家庭,羅海星的命運必然與左派政治聯繫在一起。父親羅孚(羅承勳)在20歲時進入桂林《大公報》,從此為該報服務41年,從桂林到重慶,再到香港。在重慶時,父親已是地下黨的外圍積極分子,在香港入黨,逐漸成為左派新聞界的一位主要負責人。
海星是所謂的「自來紅」。由於相信中共領導下的新中國能帶來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父母對社會主義中國抱有無限的希望。在家裏,全家都要接受反帝愛國教育,對港英殖民統治深惡痛絕,反對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嚮往社會主義中國。在香港,上何種中小學有很多選擇,但父母的左派背景決定了海星只能進入親北京的「左派」中文學校。他先進入香島中學的小學部,後入培僑中學附屬小學就讀。據老同學陳光如回憶,海星成績中等,但跟誰都能友好相處,頗有人緣。50年代開始,北京號召海外華人回國效力,香港的左派圈子也被要求送孩子回國升學。1965年,海星16歲,送去廣州上大學。孩子尚未成年,即須離家,而內地經過大饑荒後,比香港的生活條件落後很多,母親非常不捨,但海星卻興高采烈。他在家書中承認,「我是帶着一顆赤子報國之心而高高興興地回到內地」。
「紅」、「專」、「健」
1965年,海星和其他香港左派子弟一起,入住「二聯」(即《大公報》、《文匯報》設在廣州的聯絡處)宿舍,開始在廣州外國語學院讀大學,並迅速成為一個「很標準的內地學生」。給香港家人的信中,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報告自己在學校取得的成績,比如,如何通過努力,在思想上做到了政治掛帥,成為一個「紅(政治上過硬)、專(專業能力強)、健(身體強健)」的人。他還因為自己來自香港這個「大染缸」,比內地的同學受到更多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更加努力地改造自己。
入學不到一年,內地爆發了文化大革命。海星積極響應號召,與廣外十位同學離開廣州,「抱以傳播文化大革命的火種的神聖使命」,開始全國大串聯。之後,更是捲入紅衛兵不同派系之間的衝突。文革中,海星並非一帆風順,曾有兩次遭到審查隔離,書中都有詳細描述,不在此展開。1968年,海星與其他三個同學被分配到廣東清遠縣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吃盡苦頭,但他咬牙挺住。得益於在農村的賣力勞動,再加上父親的背景,海星於1970年下半年被分配至廣東省外貿局屬下的一家進出口公司,是同學中最優的工作分配。母親記得海星在一封家書中說:「這是我回報國家的時候了。爸爸媽媽請你們放心。」海星工作努力,並於1976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當年這是來之不易的榮譽。雖然個子不高,海星因「風流儒雅、英文了得、人才出眾、處事得體」,成為「張無忌」式的男生,很容易與女生擦出火花。經過後來任職《文匯報》的曾敏之介紹,海星認識了作家黃慶雲之女周蜜蜜,不久結成秦晉之好,周蜜蜜後來成為香港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1979年,因內地政治大環境的變化,亦因「鳥倦飛而知還」,在內地生活14年後,海星決定帶妻子重返香港,開始新的生活。他從文革中得到的教訓是「年輕人實在太左,太易被煽動,沒有獨立思考能力,只會盲目崇拜領袖」。
父親成了「間諜」
1979年,內地開始改革開放,從階級鬥爭轉向發展經濟,巨變即將發生。香港經過了六七風暴的洗禮,亦發生巨大進步。China Trade開始成為香港的一個專長,借助既懂內地,又能溝通香港和國外的優勢,不少左派系統人員開始投入該行業,海星亦廁身其中,如魚得水。
1982年,父親開始被失蹤,然後被秘密審查、判刑、假釋,經過彷彿一部令人費解的連續劇。出事之前,父親是左派陣營中一個「紅得發紫」的人物,負責新聞宣傳及統戰工作。除了統戰香港的文人學者,他還參與統戰美國人和台灣人的工作。羅海雷在書中描述,父親的經歷彷彿山寨版的潘漢年。海星雖然人在香港,但他的政治進取心在父親出事後受到不少打擊。他離開了香港的中資機構,但保留地下黨員身分,其間成為香港上市公司及公營機構在內地的China Trade代表。
捲入「黃雀行動」
1989年,胡耀邦的猝死引發了北京的學潮,北京的大學生開始在人民大會堂靜坐。他們的目的並非要推翻政府。學生通過非暴力和平請願,從初期對當前經濟形勢不滿,到打倒官倒,再到要求在改革開放進程中保證和提升人民生活,後來則慢慢轉變為要求推動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保證憲法賦予公民的權利和自由,及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順利進行。然而,保守派與學生之間的矛盾愈來愈深,勢如水火。學生們的抗爭手段愈來愈激進,並開始絕食。而保守派對形勢的判斷也愈來愈嚴重,逐漸將此定性為「動亂」,不憚以強硬手段對付之。
香港雖然離北京十萬八千里,卻是最能公開表達對事件關注度的地方。除了學生的熱情投入外,羅海雷認為,香港各界對北京學生的全力支持可以「歸功」於兩個人,三個功能組別。首先是時為新華分社社長的許家屯,他卓有成效的統戰工作使得很多香港市民從心理上接受「五十年不變」的回歸安排。而北京發生的學運,透過媒體全方位的報道後,讓市民產生巨大的疑惑:為何中央政府不能面對看似簡單、合理的學生要求?這是否還是一個可以信賴的、負責任的政府?之後,學生的絕食行為,更是激起市民義憤。如果說過去港人對內地發生的事務只是隔岸觀火,現在則已有唇亡齒寒之感。香港的左派陣營亦群情激昂,紛紛站在北京學生這一邊,表達不滿。
所謂三個功能組別,則是學生界、新聞界,還有演藝界。5月20日香港掛起8號風球,但當晚仍有4萬人冒着颶風威脅在維多利亞公園集會,並遊行至當時在灣仔的香港新華社。次日,香港更有百萬人大遊行。5月27日,跑馬地馬場舉行「民主歌聲獻中華」音樂會,上百位演藝人員走上台前,為學運籌款高達1300多萬港元。其中一個主持人叫岑建勳,他就是羅海雷所指的第二個人。此人是當時香港著名的諧星,曾是一位托派,具有學運經驗。之後的「黃雀行動」岑是一个關鍵人物,主導營救被中國政府通緝的學運人士的工作。
儘管香港各界群情激昂,左派亦義憤填膺,但海星卻表現得異乎尋常的冷靜。雖然他也同情學生,在北京籌辦新公司時,也曾多次與朋友到天安門廣場送水、送食物,但他並不看好學生運動的前景。太太周蜜蜜亦發現,一向關心國家大事的丈夫,卻是「意外的冷靜」,不僅不參加遊行,還提醒她,該運動絕對不是表面看來的那麼簡單。甚至到北京聯繫業務時,他還阻止過父親和一些藝術家前輩到天安門廣場去支援學生,因為他認為「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羅海雷相信,這是海星從文革的經驗中得到的智慧。「他已經看到形勢的嚴峻、高層的分裂、群眾的失控、學生最終可能會像當年的紅衛兵被人好好地收拾。」
那麼,冷靜的海星為何要參加如此危險的「黃雀行動」呢?羅海雷認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朋友的義氣。書中對「黃雀行動」的來龍去脈有非常詳細的描述,而海星之所以進入該網絡,則是因為他與岑建勳太太熟識。海星靠岑建勳的助力,順利地幫北京作家老鬼偷渡至香港。老鬼是內地著名作家楊沫的兒子,以《血色黃昏》馳名文壇。他原先是《法治日報》的記者,因參加學運,被有關部門調查,於是決定偷渡來港。海星得知後,特意去廣州與已逃匿至廣州的老鬼見面。不久,老鬼被安全送至香港,並受到海星夫婦熱情接待。當海星問他是否還有其他朋友需要幫忙,老鬼提到了當時遭到秘密通緝的王軍濤和陳子明,於是海星立刻聯繫岑建勳,投入營救工作。不意,當局對「黃雀行動」非常惱怒,決定利用反間計,抓捕岑建勳等主要組織者。海星不知是計,回內地聯繫過程中,被公安抓捕,最終以「窩藏反革命分子」罪,重判5年,於粵北懷集監獄服刑。羅海雷強調,老鬼根本不在官方的通緝名單上,王軍濤和陳子明為何被選中成為所謂「幕後黑手」,都有很複雜的原因,需要自己看書中條分縷析的前因後果。簡單地說,他們既不是學生領袖,亦非幕後金主。海星經過多年內地生活的磨練,一向懂得如何避開紅線,不挑戰底線,卻在良知和義氣驅使下,不慎碰了高壓線,不幸成為了「北京警告香港的棋子」。
做「平反」大夢
因為各界的營救,海星服刑兩年後得以「保外就醫」。回港時的海星,一度成為新聞人物。據周蜜蜜回憶,當時住宅單位樓下聚集了大批記者和市民,把海星視為「凱旋而歸的英雄」。連續幾天,家裏上下的人群,來訪的記者絡繹不絕,導致兩人都無法休息。
身陷牢獄之災,固然是海星自己的選擇,但不久捲入中英之間的爭鬥,並非海星所能預料。1991年,周蜜蜜在英國的妹妹結婚大喜。出獄不久的海星,婦唱夫隨,遠赴英倫,參加婚禮。未曾想到,他們竟然收到英國首相馬卓安秘書的留言,邀請至唐寧街10號首相府一晤。此一會面,自然是海星生命中的榮耀時刻。海星借機向馬卓安首相表達了謝意,馬卓安亦問候了海星的牢獄生活。會見海星,固然是英國首相的紳士風度,更是他因訪問中國遭英國媒體批評後,為了挽回民心,所安排的選舉籌碼。
之後,馬卓安選定彭定康來香港做末代港督,中英關係迅速惡化。海星在唐寧街10號的高光時刻,因為彭定康與周南鬥法,迅速成為人生的至暗時刻,被人認為是徹底投靠英國人,向中方示威。他這次碰了紅線,不經意間捲入中英衝突,淪為政治犧牲品。之後的海星卻受到無形的力量的壓制,乏人問津,連像樣的工作都不易找到,但他仍未選擇參與民運。
他卻有一個連羅海雷都無法理解的執念,就是希望能得到平反,時機合適時重返內地發展事業。因為海星再一次觸碰了紅線,在不斷溝通後,於2008年才重獲回鄉證。羅海雷認為,許多文章將海星塑造成敢於觸碰紅線,挑戰底線的「民主鬥士」,「時代楷模」,這是誤導。在家人看來,海星只是一位有良知、講義氣的共產黨員而已。
2005年,海星確診罹患一種罕見的慢性白血病,醫生告知,無藥可治,也不能化療,唯一可試的是換骨髓。海星之所以得此絕症,最大的可能就是當初關在懷集監獄時,當時的飲用水受到礦物的污染所致。儘管羅海雷為哥哥捐獻了骨髓,家人也盡力照顧,海星還是於2010年因病離世,只活了61歲。作家孔捷生曾這樣評價:「海星是一個時代的楷模,他用自己的一生告訴我們,怎樣去做一個正常的中國人。」
海星的啟示
海星的人生故事,能給我們什麼啟示?羅海雷認為,海星就是在沒有放棄他的底線的前提下,一直透過朋友們的幫助堅持與當局溝通,最終被允許回內地。他在爭取合法權益時的「三不」主義,對港人亦有啟發:從不放棄任何與當局溝通的權利與機會;溝通時,他從不說過頭話、不做刺激對方的事情;可以妥協但絕不放棄自己的原則與良知。事後回望,1989年10月,海星如能冷靜點,認真傾聽港粵兩地朋友若隱若現的預警信息,可能逃過一劫。不要輕易觸碰高壓線,否則我們將無法再主導自己的命運。
同理,羅海雷認為,共產黨既然可以與幾十年的死對頭國民黨「反動派」一笑泯恩仇,原諒對近代中國造成最大戰爭傷害的日本,不願與「紙老虎」美國脫鈎,為什麼就不能與本是同根生的「八九民運」受害者溝通和妥協呢?還有,如果當年學生沒有在5月13日重返天安門進行絕食抗爭,而是給中共高層一個和平解決危機的機會,是否會有轉機呢?凡事欲速則不達。再說,這幾十年來中國經濟發展迅速,人民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使得內地人愈來愈相信中國不能亂。
■問:毛升,香港嶺南大學環境史和經濟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答:羅海雷,羅孚第四子,理工男,業餘歷史愛好者。香港土生土長,英國某大學土木工程專業畢業。80年代初開始參與中國貿易的港商,1988年常駐廣州,1994年開始常駐北京。
文˙毛升
編輯•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