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黃昏。和同事A行駛在北上的高速公路,烏鴉漫天飛旋,鴉叫如潮泛湧入車廂。擋風鏡前的視野過於擁擠,盡是黑黝黝色塊,彷彿再闖入一只鴉,整座州界收費站就會因無法承重而崩塌。
崩塌,世界往往崩塌於一瞬。
想起急診部同事將事件重述時,那副時而嚴肅時而輕佻的嘴臉。我和A一邊聆聽,一邊面露難以置信的神色,腦海自動生成驚悚畫面——救護車趕到上司L的雙層排屋,房間反鎖,醫護人員破門而入,驚見L躺在沙發口吐白沫,雙眼失神空空望向天花板。L爲了自殘,吞咽整包無鬱寧膜衣錠,被救出後即刻轉送大醫院,那個彷若監牢的精神病房。據說,是家庭危機引爆了情緒的原子彈。
「昨天明明還好好的啊。」我和A像極那些不願接受生命驟變的病人家屬,於是相約下班後,共車前往那個島上的精神病房——偷看L。
路程耗時三十分鐘,抵達醫院,我們以另一家醫院精神科醫生的身份,輕輕鬆鬆向警衛打個照面便能潛入。就像我們總是借會診之名,去探索病人的秘密花園和幽夢地層。我們當面向病人提出的問題,其實也是一種討教,希望那些經歷半載風雨的老人,教我們涉渡人生重重難關,抵達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心境。我們難以想象他們所經歷的顛簸,足以提供的,不過是醫學課本習得的安慰療法,近乎班門弄斧。
當初和同事A剛進入精神科實習,處於完全失向的恍惚狀態,全賴上司L關照,我們才不至於在布局複雜的精神科診所迷路。無數隔板切割出更小的空間,讓人想起不斷分岔又分岔的迷宮。二十幾台吊扇高速回旋,風聲霍霍,吹拂人潮並不多的診所。L耐心帶路,一如她在工作上也會盡心為我們指點迷津。
第一天,我們被指派診斷疑似精神分裂的病患。他堅稱這個世界即將末日,而自己已然死去;眼前所見,只是他的幽魂。我和A想要探清病情,卻總是被病人帶往伊斯蘭的死後世界。L失去耐心,接替診療過程,示範如何輕而易舉地走進病人的心靈結界,挖掘發病原因。
我和A感到無比佩服。
對我而言,精神科拉扯於神秘主義、玄學和科學之間。每個人的情緒、想法、意識和那個裹著欲望的潛意識都過於私密主觀,我們卻用診斷指南的代碼將它們歸類,儘量客觀處理。
那天診所走來人高馬大的大叔,還未步入會診室就指控姐姐有病;口吃的姐姐則矢口否認。薛丁格貓般的狀況,打開病歷,方知大叔才是病人。想起那句批判精神科學的名言:「他們說我瘋了,我說他們瘋了;糟糕!他們人數比我多。」福柯也曾分析過「瘋子」的標簽是一種權力的延展。眼前的姐弟,爭奪著話語權。而叫我些微感到不安的卻是,作為醫師,竟握有解讀與裁決的絕對權力。
陽光灌滿狹窄的會診室,等病人的間隙,我和A無聊地翻書;與此同時,L總是暴躁地接聽、撥打電話,來回踱步,聲量越說越大。印度話如蠱,滑入我和A的耳蝸,催眠著我們。常常好奇,L電話的另一頭,究竟搬演著哪出寶萊塢大劇?
想起L喜歡問我和A——是否也面對著精神隱疾?「沒有人可以免於一定程度的精神病哦。」L理所當然地說。A回答,當她還是實習醫生時,她患上恐慌症。上夜班前將車停靠路邊,會突然動彈不得,懼怕下車,懼怕上司、懼怕病人、懼怕護士、懼怕醫院的一切一切。排山倒海的恐懼將她淹沒,直至喪失自主意識。「吃藥後病情才算受控。當時我簡直要死了!」A激動回憶道。
L的問題,使我不得不回溯記憶叢林之縱深,打撈那些腐爛的肉屑與花屍,重新面對我壓抑已久的心理問題——嚴重失眠。我接近應考時節甚至一夜無眠,睡眠成一道坎,一道越是下定決心跨越,越容易絆倒跌跤的坎。天一黑,胃就會翻騰,心跳加速,手腳冰冷。睡床是刑台,意識和肉身剝離——躺上床的肉身經已散架;意識卻無比清晰,像平板鍋上的魚,翻來覆去,床褥漸漸升溫,焦慮和疲憊交煎逼迫……壁鐘倒數著我還有多少時間拯救明日之元神。
午覺則像是從黑夜預支的睡意,深怕還不起,無法拿捏要借多少,於是連倦極的午後也睡不著。當時母親擔心我徹底垮掉,沉重且心疼地問我:「要不要吃藥?」只記得後來,我放棄追求分數,養成走一步是一步的隨緣心態,情況才稍見好轉。「當時簡直要死了!」我下意識重復了A的結語。
「看吧,大家都是有病的。」L得意地說,像一位善解人意的慈母,接著調侃上司B工作時要求完美,或有偏執型人格障礙;上司T對毒品的黑市暗號了如指掌,說不定人家真的用過。「你記得那個VIP嗎?人家可是堂堂議員的妻子哦。你們可要保密。」
人人皆有病。有時在等候室撞見其他部門的醫生,我都會低頭旋即離開,權當沒看見他們那個最脆弱,需索精神援救的窘態。印象中,他們原是手握陽光,周旋病人身邊的英雄。同行的求助神情,讓我深懼自己亦有失足下陷的一天。
如果精神醫生也瘋了,還有誰能拯救我們?
精神科會診過程漫長迂回。會診室就像氧氣泵壞掉的小魚缸,加上不停被各種悲劇轟炸,我頭痛欲裂,惡心作嘔。為表誠意,不打斷病人說故事的節奏,我一般不會隨便進出會診室,只好繼續忍著。
L指引焦慮症病人用五感把自己拉回現實:「看看身邊的風景……聽聽鳥鳴……摸摸手背……感覺腳下的水泥地……」
突然「砰——」一聲,一只烏鴉猛撞會診室窗花。L花容失色,大叫跳起,喊出連串印度胡話,隨手拿起文件夾用力拋向窗口。烏鴉悻悻然飛走。護士急忙闖入會診室,以為我們遭受病人攻擊。我和A不知所措,無語相顧,再一同望向患者,確保他的恐慌症没有復發。
接下來一整天,L的情緒極其不穩定,邏輯紊亂,說話時反常使用累贅詞匯,憂心可能遭逢烏鴉帶來的厄運。不同文化似有共識,烏鴉是不祥之物。醫學界有一說——遇到烏鴉,上班肯定不順,要見紅,病房會有人死去。所以醫院有一條側廊,一眾醫護往往避之則吉,因其靠近花園,群鴉把綠樹站成密密麻麻的黑色巨傘。
步出會診室,心情無比郁悶,加上偏頭痛發作,我突然悲觀地認為整個世界都是有病的。包括對我一笑的護士,我以為她是狂躁症的潛藏患者;低頭掃地的阿姨心中是否感到抑郁?
我無法自控地診斷身邊人——回家聽見母親不曾間歇的叨念,讓我覺得她在一定程度上是焦慮症患者。斜躺沙發滑手機,沉迷社交媒體的父親,自小就有自戀型人格障礙。「去看看你阿公吧,他又來了!」我被要求打電話去關心曾經確診恐慌症的外公。那天某親戚將他的照片和祖先拼在一起,觸發他對死亡的恐懼。
我難以自持地將整個世界顛倒來看,手中的診斷指南彷彿聖經,F31.81、F20.81、F43.0等等的數字,將眼前人的精神狀態嚴謹卻粗暴地歸納。反正全世界都有病,那就沒有人真的生病了,是嗎?
就在L被烏鴉偷襲的隔天清晨,她的辦公室空無一人。高級顧問醫生從身後拍拍我的肩膀,指示我和A取而代之,因爲L會放至少三個月的長假。我們長久地陷落疑惑的五里霧中,直到L的故事以小道消息的形式在午餐席間流傳開來……
行使醫療法賦予的神聖權力,我們時常下潛心靈最黑暗最深邃的溝壑;而解密之途,就像通向L所在病房,那條很長很長的走廊。荒白的日照燈間隔甚遠,走廊被照成明暗相間的異次元。幻日減弱光芒,棲息枝頭的烏鴉開始聒噪,張揚著地獄使者的懾人氣質,張望我和A的慌張疾步。
我們提著心口抵達L的女子病房。畢竟第一次抵步,森冷氛圍叫我們毛骨悚然。鐵花之後是一個類似大禮堂的活動空間,門口站著幾個渴望關注的靈魂,更多的病者則漫無目的地徘徊,自言自語。彷彿一個巨大的馬戲團鐵籠,人們進行著自己的表演。這裡絕對安全,病者們被剝奪自殺和發瘋的權力。
我和A專注地尋找熟悉身影,終於在某個轉彎,像假期參觀動物園的孩子期待某個稀有動物那樣,找到了L。她羸弱暗淡,身著直條紋病服,頭微傾,雙手抱拳置在胸前,盤腿坐在一張紅色塑料椅,望向地板的眼神異常空洞。看著L齙牙,嘴唇微凸的樣子,那一刻我竟以為她已經蛻幻成她最厭惡的尖嘴烏鴉,嘴巴不停開合,喃喃著心事,不幸的神諭。失去人格的L,雖生猶死。
L被關在一個獨立的隔間,病情應該甚為嚴重。病歷紀錄收在那個可以無死角監視病房的黑房。我和A不敢涉足,只能遠遠觀察一動不動,斑駁落色的她。時間停滯,清風呼呼刷過清冷的女子病房。夕陽斜斜照進,水泥地上的陰影忽明忽暗。我和A經驗不足,加上身份特殊,不敢趨前問候,所以無功而返。我和A就像L懼怕不祥的烏鴉一樣,懼怕著L。人類對精神病學其實知之甚少,有時我也會懼怕自己因為職業,或者因為同行患上精神病的暗示,不知覺陷入一種解離狀態,通過別人,才知道自己的人格浮現另一種樣態。
我和A取道同樣的走廊,步回停車場。她長嘆一口氣後直道——難怪L那麽懂得把握問診節奏,不被病人帶偏。我不敢輕易附和「久病成良醫」的評價,因為那又是將醫者和病者區分開來的優越感。
我們都不生病,那該有多好?我和A給出最無力的結語。無論身在任何科室,我們都曾見證疾病和意外如何摧毀人生於一旦。加入精神科,會擔心某天突然喪失理智,就像走在夜路撞見圓月而突然幻化成狼;或被夜幕中的烏鴉迎頭痛襲,沾染晦氣,害得看護人被我們體內的情緒黑洞吸捲。
走出醫院範圍,天光翳翳,突然有點喘不過氣。想起L最喜歡教授的著陸療法——抬眼望霞光消隱的長空……聽黃花背風而落的細響……感受手中分泌粘膩虛汗……風刺痛著面孔……最後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息……我是否還是原來的我?是否仍與世界保持清晰分界?
轉向身邊的A,輕柔交代:如果有天我瘋了,請妳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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