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講電影】《奪命金》：恒指暴跌經濟低迷，香港人何去何從，怎樣生存？

我們怎樣訴說香港的面貌？除了曇花一現被迫消失的社會追求，或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搵食」傳統，像港劇《大時代》的「丁蟹效應」，黃子華的「冧把降」，這些至今仍在的集體回憶，都更加貼近此城的時代命脈。

唯利是圖，發展至上，投機炒賣走精面，才是香港歷年引以為傲的精神。資本世界擅長於量化萬物，數字未必愈高愈好，但被譽為「資本主義的終極衡量標準」的恒生指數，其高低就很能反映香港經濟的好壞。

杜琪峯執導，2011年上映的《奪命金》，適合恒指屢破新低的此刻觀看。電影以股災前後作背景，分述三條主線，何韻詩演的銀行職員Teresa、劉青雲演黑幫的三腳豹，以及任賢齊演警隊的高級督察張正方，因一千萬劫殺案而有了交接，藉此呈現香港眾生於金融世界掙扎浮沈，Life Without Principle的境況。

《奪命金》的英文名Life Without Principle，源自法國思想家梭羅同名的文章，其主張相當理想，呼籲大家做人要有原則，不要只為錢生活，追求人性和文明才是有意義的事。

杜琪峯反用典故，「這是一個動盪的世界，人們為了生存別無選擇，無論你怎麼努力遵循規則，遲早都要迷失自己」，一針見血地道破實際處境：活在香港何從高談原則？

電影反覆表述：堅守原則，在這座城市只會格格不入，活得滑稽可笑。《奪命金》的血案不止一千萬劫殺，早在首幕，任賢齊登上唐樓劏房處理租客糾紛傷人血案。

但是，兩位六十多歲的老伯和平相處多年，怎會忽然出事？結尾交代，老伯抱著煤氣罐自白，我來香港幾十年，紡織、成衣、電子、玩具到保安，忙碌半世卻一無所有，暗示了兩人因生活不順累積怨恨，直至爆炸。

原則是什麼？執輸行頭慘過敗家，忠忠直直終須乞食，正是劉青雲演繹傳統黑幫三腳豹的最佳揶揄。

自從《黑社會以和為貴》，黑幫早就不再風光，在《奪命金》形象更為潦倒。劉青雲老大昔日擺宴幾十桌，如今節省得要食齋，搶著檢算利是有幾錢。拜山華沒錢保釋，火爆森再火爆也要執紙皮，凸眼龍高言劈友沒未來炒股是人生⋯⋯

只得劉青雲仍在眼眨眨做二打六，堅守忠義，兩個手下唯有說句「豹哥，你好嘢」後，分道揚鏢。

如今香港是金融中心，產業單一，向上流動唯有投機炒賣。何韻詩當銀行職員，展演金融世界追數的殘酷，審視工作能力的準則，不再是待客有道，必須用各種方法哄騙水魚投資基金。

電影刻意安排何韻詩業績包尾（亦反映她相對有良心），忍不住誘導師奶投入一百萬存款到「金豬四國」基金，那些再三重複的「專業術語」和「清楚明白」，兩者距離之遠構成戲劇張力。

網民不時重溫，盧海鵬點破銀行詭計的經典橋段，「我自己唔識睇咩，要你幫我睇？」看似充滿智慧，洞悉利害運作的老人，仍舊免不了財破人亡的悲劇。杜琪峯的鏡頭來回掃過庸俗人群，或在銀行叫喊股價的升降，或在街頭環觀因錢銀爭執而成的兇案，都指向同一件事：這城市的人，不論聰明與否地位高低，都逃不過名為金錢的蜘蛛網。

金錢之能奪命，源自香港對其瘋狂的追逐。劉青雲的不重利益，對比了人人都在說金錢，將感情轉化數字。他用心為老大辦壽宴，老大回報是說不如給一些利是錢你；四處奔馳為拜山華籌錢保釋，拜山華出來後說將來小巴線實分你錢，再向其借錢；與凸眼龍見面，著他學習炒股，兩兄弟拍住上⋯⋯

同一時間，屬於相反陣營，高級督察任賢齊，其老婆也背著他反覆計算樓價，私自動用金錢買樓，成為婚姻關係的鴻溝。

這種執著的荒誕，隨劉青雲和凸眼龍的情節推進不斷加強。凸眼龍因股票忽然暴跌，企圖修改系統卻被發現，為了補救鋌而走險，與劉青雲一起劫走了五百萬。可惜，中國客人宋先生說「再貪婪也不可以改變規矩」，拿起鐵釘刺入凸眼龍的心臟，暗示中國絕對權力對香港的宰制。最狂者乃，凸眼龍沒有去醫院，要求劉青雲拿五百萬買期指沽出。

「去搵何事通⋯⋯個市仲會跌，有排跌，將五百萬放落去。」

「你傷成咁仲去買股票？」

「要翻身⋯⋯就要買⋯⋯一定要買！」

「啱嘅！係要買嘅！」

《奪命金》用大量篇幅描述萬惡的資本主義，實則在批判之外，處處皆見對身在香港中人的同情、諒解。活在香港，要翻身上流，除了投機炒賣還有什麼出路？由當時到現在，答案是：沒有。

例如，何韻詩勸誘的師奶，嫌定存利息太少，一心想要賺錢，誰又料到股市暴跌？（其實最後股市回升，她應該賺多過蝕。）任賢齊老婆偷偷買樓，幾經風波，之後大陸客有興趣接手，大有斬獲。

又像，劉青雲沒聽凸眼龍指示，用自己寫滿一張股市「升跌」圖，決定買「升」，一邊大叫「升」，另一邊大叫「跌」，連繫凸眼龍的身亡，象徵了廣大香港民眾隨股票升跌的「生死」。

世界或有規律，但對絕大多人來說，《大時代》一早就言，「取勝唯一法︰『及早離去』四字而矣」。可是，《奪命金》卻在問，當城市只餘下這條隨機、靠運的上流之路，Life Without Principle，可以怎麼辦？

一如電影結局，三人因股市反彈雙擁而哭，辭職食雪糕，買雪茄吞雲吐霧，看似暫時安樂，一切不過是運氣。運氣，我們都知道，是會有用盡的一日。杜琪峯「香港何去何從？香港人怎樣生存？」的大哉問，仍然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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