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一座城市忽然出現,頭頂是飄忽雲層,腳下是洶湧海水。浮城在半空,不上升,也不下沉。這是西西 1986 年〈浮城誌異〉首段:
許多許多年以前,晴朗的一日白晝,眾目睽睽,浮城忽然像氫氣球那樣,懸在半空中了。頭頂上是飄忽多變的雲層,腳底下是波濤洶湧的海水,懸在半空中的浮城,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微風掠過,它只略略晃擺晃擺,就一動也不動了。
看似荒謬的浮城,如今讀來處處哀傷。小說靈感源自超現實主義畫家 Rene Magritte 名作〈庇里牛斯山的城堡〉( The Castle of the Pyrenees ),奇思妙想,茫茫大海,巨石浮空,見上有城堡。
〈浮城誌異〉通篇五千多字,圖文竟互涉了十三張 René Magritte 畫作。西西曾記七篇觀看其作品的隨筆,香港文人與比利時畫家,神交文思,激發向來求新的作家,揮筆香港名篇。
1974 年,西西繪圖寫字連載《我城》,香港沒有國籍,只有城籍,影響數代創作人。傷城、鬼城、病城、V城等,已成傳統。而〈浮城誌異〉面對九七,如今讀來也不過時。
浮城怎麼開始?唯祖父母的袓父母記得。雲層碰撞,天空中佈滿電光,隆隆作響,海面則見海盜船升起骷髏旗,大砲狂轟,浮城從雲層高處墜落,從此停在半空。
沒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氣的,一本小說的扉頁上寫著這麼的一句話。在浮城生活,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還要靠意志和信心。另一本小說寫過,一名不存在的騎士,只是一套空盔甲,查理曼大帝問他,那麼,你靠什麼支持自己活下去?他答:憑著意志和信心。
德國作家雷馬克流亡小說 Flotsam 之句,以及卡爾維諾〈不存在的騎士〉情節。西西以其廣泛之涉獵,化為浮城人心,無根生活,必須擁有勇氣、意志和信心。
浮城居民憑著以上三者,建設富裕城市,高樓、公路、火車、太空館和海洋公園;九年免費教育、失業救濟、傷殘津貼;不願意說話的人,享有緘默的絕對自由。
在風季裡,只有一件比較特別的事情要發生,那就是浮城人的夢境。到了五月,浮城的人開始做夢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做同樣的夢,夢見自己浮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好像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小的浮城。浮人並沒有翅膀,所以他們不能夠飛行,他們只能浮著,彼此之間也不通話,只默默地、肅穆地浮著。整個城市,天空中都浮滿了人,彷彿四月,天上落下來的驟雨。
René Magritte 名畫 Golconda ,城市出現無數浮人。連結至小說,象徵浮城居民失根之苦,都得面對這座浮城終究過於超現實,童話般的奇蹟,不可能永遠延續下去。
圖畫裡的蘋果,不是真正的蘋果,靠奇蹟生存的浮城,恐怕也不是恆久穩固的城市,然則,浮城的命運難道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海、天之間的引力改變,或者命運之神厭倦了他的遊戲,那麼,浮城是升是降,還是被風吹到不知名的地方,從此無影無踪?
其實浮城中人早在思考城市的未來。如果下沉,海水即便吞沒一切文明,而上升卻又更加飄忽不定,充滿危機。
小說至此,另開一條敘事,以畫論城。浮城開設 René Magritte 畫展,學生入場,思考容納與拒斥,甚至說假如雲層厚實,浮城的上升就成為可喜的願望,多美好。
所有的鏡子,不論是本土的成品,還是外洋的進銷,只要是鏡子,一旦掛到浮城建築物的牆上,就只能照見事物的背面了。所以,當浮城人去照鏡子的時候,他們要照的往往不是自己的臉面,而是腦後的頭髮。
西西再化用畫作,只看見背面的鏡子。浮城的鏡子反映不了正面,沒有答案,只能嘗試從歷史尋找自我,充滿可能。
一半以上的浮城人,都希望長出翅膀,畢竟在這座奇蹟之城生活,並不安穩。許多不安的市民,如候鳥般飛去新巢。但可去何方?浮城人心實是受壓抑囚禁。
於是許多人發夢,夢見自己停在半空。於是許多人無法飛翔,只能繼續夢想。
地球只是宇宙中一個小小的行星,浮城只是地球上一個小小的城市。翻開地圖,浮城的面積細小得好像針孔,浮城的名字也彷彿不存在,不過,這麼小的一座城市,漸漸也引起了遠方的垂注。
然而,正因浮城的奇異與夢幻童話,引來世界關注,各地人民到訪此城,「來探索,來體會,來照鏡子,來做夢」。許多熱心的局外人,唯一能做的是監察浮城狀況。
站在窗外的觀察者,此刻看見什麼了?他們看見一位老師和一群學生,到大會堂來參觀馬格利特的畫展;牆上是一幅一幅的畫,展場內是三三兩兩的人,窗外的觀察者與看畫的師生們,忽然竟面對面了。在神情肅穆的觀察者臉上,人們可以探悉事態發展的過程,如果是悲劇,他們的臉上將顯示哀傷,若是喜劇,當然會展露笑容。
西西曾談及時間零, Time zero 源自卡爾維諾,忽略時間前後,捕捉最關鍵一刻,如獅子撲出來,與利箭射出的瞬間。浮城的寓言,正停止在時間零的叩問。
「我城」熱愛香港,「浮城」則是叩問。小說尾聲,浮城觀畫者與局外人對視,要知道浮城結局,只能看著對方的臉孔,是悲是喜,一日還有浮城,尚未完結。
《信報》曾訪問西西,你這麼有想像力,香港未來會怎樣,有什麼對年輕人說?西西答:我不知道,但年輕人不欠我們什麼,相反,是我們欠他們一個理想的社會。
閱讀〈浮城誌異〉,就像再聽到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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