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鋼琴聲、喇叭聲、鼓聲、提琴聲,在當代爵士樂大都會如紐約,是居民的生活日常。
只是今次,音樂不是來自遍滿曼哈頓的爵士樂俱樂部,而是從Black Lives Matter的集會現場傳出來。
在布魯克林巴克萊中心門外,世界著名爵士樂鋼琴手Jonathan Batiste,跟友人戴着口罩和手套,演奏多首民運抗爭歌曲如We Shall Overcome、Down by the Riverside。
事實上,他們已經連續3星期不斷在抗爭現場,用爵士音樂為無權力者發聲。
6月初,跟Batiste一同示威和表演的色士風管樂手Caroline Davis,同時在敝校紐約新學院任教。
她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提到,爵士樂的歷史也是政治抗爭史,「因此這也是每個藝術家的責任,把爵士樂的抗爭帶進每一個時代」。
爵士樂,從新奧爾良說起
美國歷史學家Gerald Horne同樣認為,爵士樂跟公義的追求息息相關。即使創造了深受世界歡迎的爵士樂,美國黑人歷經二百年仍然是二等公民,仍得在當下爭取最基本的人權和尊重。箇中原因,且聽Gerald Horne娓娓道來。
Batiste的家鄉是美國南部的新奧爾良(New Orleans),這裏公認是爵士樂誕生之地。早在美國內戰前,南方州份已經有眾多來自非洲的工人和奴隸聚居。這些有色人種帶來的不止是勞動力,還有非洲不同地區的文化。其中在新奧爾良地區的黑人,多數來自西非的塞內加爾或者幾內亞,那些地方擁有極為豐富的音樂傳統,尤其是弦樂和敲擊樂。因此,每逢假日,廣場上充滿了音樂節奏和強勁拍子,大家載歌載舞,所以那裏被稱作剛果廣場(Congo Square),即今天紀念爵士樂大師的岩士唐公園(Louis Armstrong Park)。內戰後,許多隨軍的樂師把樂器賣到當舖,因此當地黑人也樂於以廉價購買這些樂器來玩音樂,加上新奧爾良有許多自由的黑人有機會到海外留學回來,眾多條件造就爵士樂的誕生。
白人天下 壓制黑人
受惠於科技的高速發展,如電網的建造、留聲機的普及、電台的出現之類,使得這種新興音樂迅即吸引廣大民眾的喜好,唱片風行全國。只是爵士樂作為非洲音樂的「美國化」,想當然並非容易一帆風順。在一戰前後,基於美國素來對黑人的恐懼,許多人極力排拒這種「毫不歐洲」的音樂。如婦女聯會俱樂部曾言,「爵士樂的即興,是對法律和秩序的抗議,那是布爾什維克精神在音樂的體現!」同時,惡名昭彰的三K黨和反黑人文化的流氓黑幫,也開始針對這些廣受歡迎的音樂會。例如在1925年,當一群觀眾正在欣賞爵士樂表演時,3名歹徒闖進去,以自動步槍亂槍亂射。著名爵士樂音樂家Miles Davis曾言,「我所認識的黑人,誰都無法忘記那些病態白人是如何對待他們」。即使到了1940年代初,色士風演奏家Charlie Parker在洛杉磯表演時,也被人當面排斥、取笑、以致遭受暴力對待,有些人甚至稱呼他們為「有麻瘋病的共產黨員」,一間電台也明言禁止播放他們的音樂。
即使爵士樂在20世紀初已經廣受歡迎,在芝加哥、紐約、洛杉磯以至在歐亞都有迴響,但黑人音樂人所面對的,仍然是一個極為不平等的世界。不論是待遇,還是工作機會,總是較白人差得多。黑人本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枷鎖中。在內戰後推行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使族群隔離成為法律和制度,黑人因而在絕大多數音樂行業都受到不平等對待。例如白人工會基本上不歡迎非裔音樂人加入;在美國音樂家聯盟底下,只有紐約和底特律容許黑人音樂人加入成為會員,在673個成員團體,其中有超過630個只招收白人成員。同時,音樂家聯盟也禁止經理人為黑人音樂家招募白人樂手,基本上黑白人混合演出也是不容許的。二戰時期,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當時有近500名樂師,卻無一人是黑人,各大管弦樂團基本上不會有黑人樂手。
岩士唐唱起黑人平權聲音
爵士樂手面對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不公義對待,並且以音樂和政治行動來抗爭。如1957年由時任總統艾森豪威爾發起的爵士樂大使計劃,岩士唐(Louis Armstrong)便公開拒絕參與,且回應道,「在南方這樣對待我的同胞,這個政府去死吧!」另一位鋼琴家Thelonious Monk也拒絕作政府的嫁衣裳。事實上,從斯科茨伯勒男孩事件(Scottsboro Boys)、自由乘車者(Freedom Rides)到美國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NAACP)的抗爭上,都處處見到諸如Duke Ellington、Abbey Lincoln或者Clark Terry等音樂家的身影,尤其是1960年代的民權運動。
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曾言,「 爵士樂是把生命中最艱苦的元素帶進音樂,從而提煉出希望和勝利感的能力。」岩士唐主唱的《遍體鱗傷》(Black and Blue),可謂道盡了黑人的創傷與無奈,突顯了不平等的社會結構和實質傷害:
「我是白人─在內心─只是沒有幫助,
因為我不能隱藏皮膚的色彩……
我唯一的罪便是我皮膚的顏色,
我做過什麼招致遍體鱗傷?」
同時,也有大批歌曲反映和批判種族主義產生的種種暴力,如Charles Mingus的名曲《福布斯的寓言》(Fables of Faubus),便是批評阿肯色州州長福布斯(Orval Faubus)支持種族隔離政策,漠視黑人所面對的剝削和暴力。開首四句,更是黑人們無助的呼聲:
「噢,上帝呀,別讓他們射殺我們!
噢,上帝呀,別讓他們刺殺我們!
噢,上帝呀,別再有納粹黨徽!
噢,上帝呀,別再有3K黨!」
還有Billie Holiday控訴南方以私刑對付黑人的《奇異果實》(Strange fruit)、John Coltrane紀念4名女孩在教堂被炸死的《阿拉巴馬州》(Alabama)、Nina Simone紀念被殺民權領袖Medgar Evers的《天殺的密西西比》(Mississippi Goddam)等,數之不盡的音樂,訴說着美國黑人百年來受過的苦難、對自由和平等的嚮往、對公義和抗爭的追求。所以馬丁路德金提醒我們,「美國爭取自由的政治運動,大半的能量都是來自這類音樂」。
爵士樂把邊緣聲音帶回人世
德國法蘭克福學派哲學家兼樂評人阿當諾(Theodor W. Adorno)在1936年寫了篇〈論爵士樂〉(On Jazz),差不多20年後再寫了篇〈反覆出現的潮流-爵士樂〉(Perennial Fashion-Jazz),指斥這種音樂不過是文化工業的商品,作為貌似回應社會不公義的符號反抗的扭曲形態。但阿當諾當時並未有接觸美國黑人的爵士樂,更沒有接續討論後來愈發成為主流的即興(Jazz improvisation),特別是從Miles Davis到Ornette Coleman等追求自由爵士樂和即興的重要,大大改造了爵士樂的面貌,也令爵士音樂真正代表着自由和個體的綻放。
麻省大學教授Fumi Okiji則在近年重新詮釋阿當諾對爵士樂的想法,在《爵士樂作為批判》(Jazz As Critique)中提出,爵士樂作為藝術,是能夠把握到世界所不能容納的,因此它能夠為沉默的或者排拒在外的他者發聲,不管這排斥是出於故意還是無知。藝術的作用正是要把邊緣的聲音帶回人世,使公義得以可能。而爵士樂所示範的,正是一種差異的共處(gathering in difference),每個樂手表演爵士樂時,不斷通過新的即興演繹表現他獨有的藝術氣息,且不會把歌曲撕破,變成幾把互相衝撞的噪音,反而在即興演繹中豐富了整段旋律,同時大家仍共處在同一首曲目中。因此每次爵士樂的演出,都是同一性和差異性的奇妙結合,這特質不也是我們對社群的期許嗎?
Black Lives Matter運動歷經個多月的抗爭,帶來諸多改變:如4名涉案警員被加控起訴;逾20個城市禁用箍頸(chokehold)作為制服疑犯的手段;帶有種族壓迫色彩的雕像被移除或推倒;有些城市如洛杉磯或者明尼阿波利斯都提出削減警察撥款,改作投放到公共福利等。如今在紐約市和首都華盛頓的街上,更能找到以黃色油漆寫成的抗爭口號,讓後世永遠記住這漂亮的一役,記住種族平等的重要。運動漸漸偃旗息鼓,但改革路漫漫,種族平等從來沒有最後一戰。
文 // 李宇森
編輯 // 蔡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