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夜場二字似乎難免勾起獵奇心，如果跟藝術連繫一起，或者更令人摸不着頭腦。明愛鈴蘭計劃為旺角、油麻地、佐敦夜總會工作的女子舉行表達藝術治療工作坊，並邀請社區文化發展中心合作，於藝術空間碧波押舉辦展覽「夜場，從她的視角」。策展人認為社會主要有兩大視角看待夜場女子，一是自找，二是受困應該被拯救。然而她們處境更為複雜，包含創傷、暴力及孤獨，往往比一句狠話留言沉甸甸得多。透過藝術品，展覽希望增加大眾理解，營造既遠且近的力量。
「碧波押其實就在一個很特殊的空間。你可以說它在上海街所謂『紅燈區』裏，然而彷彿有條透明的界線，人們會預期我走入來是看展覽的。這裏可以是一個比較不是去judge（批判）的地方，讓平時我們很近，卻看不到的人說自己想說的。」社區文化發展中心節目統籌劉南茜說。提及「夜場」，不知讀者會否聯想回歸前燈紅酒綠的大型夜總會，彷彿感覺遠去，劉南茜表示其實夜場一直存在，外展社工接觸過個案中亦有大量為年輕少女，十七八歲加入夜場工作。香港明愛青少年及社區服務鈴蘭計劃註冊社工及表達藝術治療師馮穎茵接道，鈴蘭計劃乃三年計劃，主要服務一些濫藥及於夜場工作的女子，並以表達藝術治療切入：「主要令她們慢慢發現返、整理返自己在夜場可能忽略了的情緒，一些經歷。」
計劃已展開一年，社工團隊每月約四次到夜場外展工作，馮穎茵不時跟隨到場，實地跟那處工作的女子創作藝術品。馮解釋夜場工作女子現稱為「公關」、「陪酒」，有些會「出街」，即提供性服務，由名為「大班」的領班管理，安排坐在不同枱。她說：「很多人一聽到夜場女子都會好籠統地說她們食得鹹魚抵得渴啦，不潔身自愛，有人認為是一份工作，就關門不再聽下去。」她表示團隊沒有鼓勵別人加入夜場，同時無告訴夜場女子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除非她們染有毒癮或需要情緒支援，才會一步步提供更多方法。保持開放態度，或者亦是藝術提倡之一。
夜場人聲鼎沸，女子東奔西走，所以馮穎茵想到用手握泥方式，五分鐘內亦可完成。她邀請女子握緊一塊陶泥，並問對方人生中最想把握的是什麼：「多數她們第一句說：『錢囉！』但一直問下去，錢下再深一層是什麼，其實她們有很多不同追求，可能跟一般人差不多。好記得有次個女仔，突然說『我想幫我小朋友買尿片時唔使再望價錢』，她握得好實好實，然後大家靜了。」半刻短暫詢問，馮穎茵表示已見到個個獨特生命的故事，某些女子更堅持要把陶泥搓成圓形、心形，而不止根據原本創作。陶泥乾後便成了手執的形狀，承載溫度，他們共收集逾三十塊作品，並會配上文字展出。
勾勒身軀線條 畫到舒暢為止
「接觸過不少個案，她們一開始入行都好似是一份工，以為自己可以控制。慢慢進入環境，其實很多東西控制不到，四周一步步normalize（正常化）某些行為。」馮穎茵說，毒品跟夜場女子關係交錯，不少個案在夜場染上毒癮，難以離開。她捧出一卷大大畫作，並在桌上翻開，足有兩米長。她為夜場女子安排正式表達藝術治療工作坊，讓她們訴說害怕、傷心等經歷，或透過肢體專注訓練，引導對方在紙上找尋一個姿勢代表夜場的回憶，並由治療師繪出外形線條，製作所謂Body Map。作品《浪費了的九年》裏繪有一個瑟縮躺着的身軀，乃由化名叮叮之女子創作。馮穎茵說夜場女子望着自己身形勾勒出來的線條，處理一些平時積壓下來的情緒及故事。她們自行挑選顏料，畫到舒暢為止，之後再分享感受：「叮叮說想起自己吸毒後會縮在一角，腦內全是毒品，所以在該處繪有灰色，及貼上代表毒品的英文字。」
石頭、繩結藏隱喻
透過一張畫，不止發泄，作畫者更是發現自己。「一開始我們都想用性別向度去了解夜場狀况，就算有些女子選擇用身體去做此份工，是否代表某些暴力必然可發生？」馮穎茵表示計劃服務的夜場主要讓男性去消費，女子於該環境商品化，性方面「得或唔得」、「做什麼得，做什麼唔得」之界線比一般時候更模糊。她小心翼翼拉開另一幅畫作，咯咯咯，發出奇怪聲響。原來化名瑞典的夜場女子創作作品《暗黑轉折》，於身軀貼了許多石頭，乍看她彷彿躺着睡覺，抑或是手舞足蹈，還是有如命案現場？馮說瑞典因家人欠下巨債而開始到夜場工作，石頭正正反映其負擔。於工作坊開筆時，她一來便在下體及胸部畫上厚厚顏料，一層又一層。
「瑞典第一次見我，聊着聊着，她便分享回想到初初『入行』時，她根本不是『出街』的。某晚她突然被客人拉入房間，用力按着她想強姦她，一直在掙扎，亦是不知所措，她很害怕。說的時候可以見到她仍潛藏很多情緒，身體立即有保護機制，整個人很僵硬。」幸而瑞典想計開脫，跑出房間向大班「求救」，更好彩是對方按照女子意願處理。馮穎茵指展覽時每幅畫旁都有一段錄音，由社工講述相關夜場女子的經歷。聽完此段往事，彷彿更能體會她何以在畫紙的身軀裏，貼上亂纏的繩結。馮引述瑞典表示，她認為這個噩夢將揮之不去。相隔多年，瑞典說於工作坊當下才是首次正式跟別人說出此事，馮表示很少個案能說得出「強姦」。由於女子在夜場處於更加弱勢，很多時遇上性侵，都會「說服」自己「是這樣的」，或是「因為自己吸毒後反抗不到」，比坊間更易責怪受害的自己。劉南茜續指此等情况亦與社會性別框架不無關係，反映某程度共通之處。
抒發說不出的感受
「為何我們要做此個展覽？一方面是為了了解她們，也令她們了解自己。」劉南茜說。二人提及最近本港有媒體訪問了一個「大班」，於網上受到極多指罵。劉南茜指出碧波押一直反思做社區藝術，藝術的位置是什麼。其中一個重要出發點是當夜場女子「不能用言語說出感受，或沒有機會講自己經歷時，此個地方可以讓她們宣告」。劉指出很多女子提及自己仍留在夜場的原因，不少因為已建立姊妹情，「好似另一個家」，另亦有人難戒毒癮，不足為外人道。馮穎茵續道：「有些女子很勇敢分享自己經歷，但原來處理得唔好，只是一句大標題說『夜場都搵到初戀』，不夠立體地呈現她們，將會引來很多另外一重傷害。」
除了手握泥、大畫，展覽更會有「起藝名」部分，及向夜場女子收集令她們聯想夜場的物件，並以文字分享原因。二人更邀請夜場女子、前夜場女子、其社工或朋友等到場分享，但因為不想以此為招徠，因此分享者將會按意願隨機出現在不同導賞及工作坊環節，參加者亦必須報名。二人均說要「消除歧視」過分遠大，希望透過有距離卻私密的藝術交流，輕輕凝聚一種關懷。團隊亦會邀請公眾在場創作或文字交流，劉南茜說：「肯來了解的觀者都很珍貴，他們或者會留下一些想法，希望可給回夜場女子看，讓她們知道未必全世界都在標籤你，或者了解過你處境，好像建立了支持，是否可見到金錢以外另一種人與人的關係呢？」
「夜場，從她的視角」展覽
日期：1月25至28日
時間：首天下午3:00至晚上9:00，之後上午11:00至晚上9:00
地點：
油麻地上海街404號地下CCCD Artspace—碧波押 Green Wave Art
（共7場公眾展覽導賞及工作坊，須網上登記及確認）
查詢：6188 4444
網址：www.facebook.com/caritas.ProjectL
文：劉彤茵
編輯/蔡曉彤
美術/SIUKI
電郵/culture@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