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燈招牌曾於香港萬家燈火景象中扮演重要角色,然而隨著歲月流逝,在技術成本和經濟效益等種種考量之下,現已漸趨式微。每當有本土標記消失,總會引來許多懷緬嗟嘆,然而自問我們對霓虹燈的認識又有多少?它是否就只是會發光的線條?近年它頻頻成為本地藝術展的主題,只是因為當中的本土情懷嗎? 陳家倫(Karen Chankalun)是香港炙手可熱的霓虹燈藝術家,也是現時唯一一位活躍的女性代表,她先從霓虹燈是很「科學」的一門藝術說起,分享她如何由霓虹燈藝術展的策劃人,發展成為被這種霓彩之色徹底迷倒的當代藝術家。
發現霓虹燈的不簡單
陳家倫是本港極少數的女性霓虹燈藝術家,她笑言自己最不擅長理科,偏偏霓虹燈藝術需要對科學有一定的認識。「玻璃本身的質地和顏色、燈管當中塗抹的螢光粉,以及注入的氣體種類與多寡,都會影響成品的效果,組合千變萬化。」她擁有舞台設計和創作裝置藝術的背景,也有藝術展覽的籌劃知識和經驗,「因此我對於有visual impact和舞台感的作品特別有感。」她也對本土文化深感興趣,曾於廟街舉行跟煲仔飯相關的展覽。 至於與霓虹燈結緣,則要由2018年的「My Light, My Hood」展覽說起。「那時我身兼策展人和參展的藝術家之一,展覽地點是一個車庫,以每位藝術家熟悉的社區為主題,再以霓虹燈作點綴。選擇霓虹燈是因為有香港特色元素,也很有視覺效果。」作品上的霓虹燈,都交由年屆70歲、擁有60年經驗的黃師傅製作。「當時每位藝術家包括我,因為都有相當的藝術品製作經驗,以為霓虹燈不會太難做,天知道我們都大錯特錯,原來即使簡單如將一支燈管扭成一個方框,要做到美觀亦絕非易事。」除了燒熱並屈曲燈管,霓虹燈製作還牽涉電極燈掣安裝,以及種種科學知識,這些對於陳家倫來說都是非常新鮮的事,也讓她從此一頭栽進了霓虹燈世界。
受制行內文化 求教碰壁
然而她的霓虹燈藝術路途,一開始卻並不順利。「『My Light, My Hood』之後,我認為既有了相關的展覽策劃經驗,又懂得一些霓虹燈的基本製作方法,要敲門學習應該不難。豈料我問了幾位本地師傅,都摸了門釘。」她於是了解到在香港的霓虹燈界,這項傳統技藝一直以來都被視為謀生技術,不輕易外傳,「這是一種行內文化。」後來,她在石硤尾找到一位玻璃雕塑藝術家。「他本身也不懂製作霓虹燈,但上網看了一些資料自學後,再以速成班的方式教了我,我就再用了一個星期,製成我的第一件霓虹燈作品。」雖然已有成品,她笑說那時還是沒有製作霓虹燈藝術品的正式步驟概念。「有時只是碰巧運氣好,扭到某種形狀,但轉眼就忘了剛剛是怎樣做到的。不過亂扭一通後又能成功通電發光,也是有一種神奇的滿足感。」
之後她以霓虹燈作品在泰國參加了藝術展,一方面看似漸見成就,另一方面卻仍在尋找本地師傅繼續修煉上處處碰壁。除了受制於行內文化,有時也跟技術所限有關。「我試過將一些外國的作品照片給他們看,請教他們製作方法,有師傅坦言他也不懂得。」剛好那時她跟男友到荷蘭旅行,心想不如也順道拜訪當地的霓虹燈師傅。「然後有一位看到照片後就跟我說,要做到這種效果,你需要一部焗爐。」這讓她恍然大悟。「香港的老師傅都從1950、60年代做起,焗爐在當時並不普及,當然就不會懂得用它來製作霓虹燈。」這次的經驗,讓她對於霓虹燈背後的歷史和地域差異等文化更感興趣。「要是能跟世界各地不同的師傅學習,一定非常有意思。」
放眼全球的霓虹世界
從那時起,她先後跟隨荷蘭、美國、法國、台灣、日本的霓虹燈師傅學習,「後來也有香港師傅肯教我了。」談起不同地方製作的霓虹燈作品,陳家倫更是顯得興致勃勃,拿起一件法國製和日本製的作品,考問道:「你知道它們的分別在哪嗎?」原來因為法國燈管的玻璃一般較厚,所以更耐熱,可以承受較長時間的高溫燒焊,「因此能夠造出這種較起角的轉彎位。」她指一指作品的直角邊框。「反之,日本的線條會較圓弧柔和。」
霓虹燈製作絕不只是將燈管屈成不同線條而已。
她又特別指出法國和荷蘭的製作方式,是在玻璃燈管塑形完畢後才塗上螢光粉,因此燈管之間的接駁位並不明顯。「霓虹招牌一般都懸掛在離地三、四米高的地方,接駁位其實沒有人會留意到,但法國師傅就是不希望露出任何破綻,這點我真的非常respect。」香港的做法大多是先塗螢光粉再塑形,接駁位置明顯但較節省時間和成本,她指出這也反映出不同的地方文化。「香港畢竟是講求效率的資本主義城市,歐洲就是慢工出細貨,我曾看過一位荷蘭師傅弄了幾個星期仍然在上螢光粉!不過他們的成品也真的較耐用。」越是鑽研,越是讓她發現更多霓虹燈的可能性。「它絕不只是將燈管屈成不同線條而已。」
各師各法也能到達終點
從創作第一件作品至今也不過約五年光景,陳家倫雖然從不同大師身上獲得啟發,但她也表示大部分時間都是靠自己摸索製作過程。「每個人的方式都有不同,我自己則是先在電腦畫圖,呈現出心目中成品的模樣,再將這份草圖反轉,拆解成一段段霓虹燈線條。」為甚麼要反轉?因為要將電極部件藏在作品背面。「之後我會將草圖按實物原大的比例列印出來,將燈管按照上面的圖樣進行燒製和屈曲,然後就是安裝電極和將之上色,再將燈管抽真空、注入合適的氣體。」燈管內壁的螢光粉和當中的氣體就如霓虹燈的顏料,會決定呈現出來的光線色彩;例如藍色螢光粉結合氬氣和水銀,就會製成藍色霓虹燈;綠色螢光粉加氖氣,通電後就會發出橙紅色的光芒。
也有創作其他類型藝術品的陳家倫,認為製作霓虹燈的困難之處在於它非常容易損毀。「每次我都要有很周詳的製作計劃,設想好每個燒製步驟,有時甚至要先想好雙手該如何擺放,還有移動的方向,才能將心中所想的霓虹燈管形態一氣呵成。」她曾經試過燒製到半途,才發現接下來燈管的燒製位置會非常靠近之前已燒好的部分。「那時也不懂,就硬著頭皮燒下去,最終前面的那個部分就爆掉了。」
(霓虹燈製作)就跟很多事情一樣,每個人的方法也許不盡相同,同一個人每次採用的方式也會略有差異,但最終都會找到同一個答案。箇中分別,是懂得那一刻適合你的是甚麼。
於是她必須重新規劃過燒製位置的次序和手法。「這是一門不能硬來的藝術。」每次的重頭來過,當然會讓人沮喪,但也是經驗的累積。「我會鼓勵自己,再來認真做一次,也許會比僥倖過關做出來的成品更好!」霓虹燈藝術品的製作過程,也為她帶來啟發。「就跟很多事情一樣,每個人的方法也許不盡相同,甚至同一個人,每次採用的方式也會略有差異,但最終都會找到同一個答案。箇中分別,是懂得那一刻適合你的是甚麼。」
以愛地球、愛自己為中心
她的作品大致上圍繞兩個大主題:永續性和身體自愛(body positivity)。她當年的霓虹燈藝術品首作,就是以環保為題。「霓虹燈本身就是一種永續的材料,因為它是玻璃。即使一枝霓虹光管破了,只要你懂得將它重新焊接,還是可以再被使用。」至於《Every Body is a Beach Body》就是她以身體自愛為靈感的代表作之一:她先向各方好友徵集全身照,再將她們的身體相接成心形,並按此屈塑成帶有凹凸不平表面的粉紅色霓虹燈。展出過後的作品現存放在工作室,配上一面鏡子,讓觀者在鏡中看到自己,更是點題。「我的創作靈感很多時候都來自『食字』。我會從大主題中去聯想相關的字句,再由此發展出作品的模樣。」因此《Every Body is a Beach Body》當中就以不同的身體作出發,而跟La Prairie合作的《Light as Air》,也是將「light」一字的輕盈和光線兩個意思同時展現出來。
男性主導不只發生在香港
香港的霓虹燈界一直由男性主導,作為現時唯一一位活躍的女性霓虹燈藝術家,陳家倫認為想要學這門藝術的女性一定不少。「只是奈何未有正式的學習門路,足夠的作品製作空間也是一個需要考量的地方,容許實驗性創作的空間亦然。所以現在我也有進行教學工作,雖然只是教授一些很基本的屈曲技巧。」她的教學班現時只招收女性,「因為我認為她們能找到的學習途徑更狹窄。」這種性別差異的狀況,原來並不只限於香港。「按照我的觀察,應該只有美國比較例外,當地大學有這方面的專修範疇,也有許多小型工作室引入這方面的藝術家。然而在其他國家,霓虹燈女性藝術家佔相當少數,亦因此有了『She Bends』這個團體,透過公眾教育和不同的策展項目推廣霓虹燈藝術,並支持女性藝術家。」
無可取代的當舖招牌
在香港的霓虹燈招牌拆一個少一個的同時,以霓虹燈為主題的藝術展覽卻也一個接一個,這是否標誌著未來它將登上藝術殿堂,從此再無實用之用?「我的看法是現時霓虹燈較趨向成為marketing的角色,從這點來看還是有其商業價值吧。」她認為過往的霓虹燈招牌現大多被LED燈取代,後者雖然成本低,但耐用性也低。「在法國,很多霓虹燈是已經用上30至40年的。」霓虹燈並非香港獨有,卻跟香港文化緊扣,在陳家倫眼中,當舖的「押」字霓虹燈招牌尤其具代表性,她甚至在工作室收藏了一個被廢棄的小型當舖招牌。「不單是因為它不會在香港以外的地方出現,它更是你第一眼看到,就能聯想到香港的標誌,絕對獨一無二。」
(當舖招牌)是你第一眼看到,就能聯想到香港的標誌,絕對獨一無二。
赴法研習 期望綻放更亮眼光芒
在這次的訪問過後兩個星期,陳家倫將啟程前往巴黎入讀當地的公立中學,跟當地高中生一起研習霓虹燈藝術。法國有一般高中、技術高中和職業高中,後兩者以培養技術專才為取向,她這次就是要成為這類學院的學生。「教學語言只有法文,所以我現在正在惡補。技術上的知識當然可以突破語言界限,靠雙眼觀察和雙手實踐,然而課程也有關於工業安全和藝術史等的筆試,都要以法文作答。」她期望修畢課程後所獲得的「國家級認證」,能有助她在霓虹燈藝術上的發展;這也讓人期待,她在未來將會如何更加發光發亮。
Text: Monica Ng Photography: Raymond Chan Photos courtesy of Karen Chankal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