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教育就是品格教育,讓孩子知道義務導師每周身體力行堅持,就是教導他當一個好人。」音樂義教組織iMus Academy(下稱「iMus」)的創辦人之一郭小櫻說。
iMus從2018年成立至今,有35位義務導師,教授66位基層學生超過10種樂器,當中逾兩成已跟導師學習音樂兩年或以上。小櫻說:「真的是一個一個儲回來。」五年來,經歷種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難關:包括只有幾位導師參與而一度想過放棄、長期找不到合作社福機構,以至學生無法在家放置電子琴練習等等……可是,咬一咬牙,又挺了過去。小櫻笑說,自己做事較為審慎,幸運的是,她偏偏遇上一個不那麼審慎、一直義無反顧向前衝的拍檔羅子韜(Otto)。困難時期,二人反覆詰問義教初衷,互相扶持,還是一個接着一個學生找回來,不離不棄,為的是希望改變主流體制下的音樂教育,讓孩子真心喜歡上音樂,而且能透過學習音樂學會堅持。
iMus的核心成員,左起:創辦人羅子韜(Otto)、郭小櫻、義工陳希朗(Hazel)。
共享鋼琴前面 見證音樂如何打破距離
傍晚時分,相約了iMus的團隊在尖沙咀一個商場見面,先到他們最新安置的一座「共享鋼琴」拍攝硬照,三人笑說幸好準時下班,能夠按時應約,還可以早到。閒聊之際,一位神秘嘉賓先聲奪人,以急促的腳步聲,抓住了眾人的目光。「Otto哥哥……」小男孩叫嚷的,是三人中的男子,iMus另一位創辦人羅子韜(Otto)。
二人慢慢走近,眼前這位穿上籃球鞋卻未有綁緊鞋帶的小男孩也放慢腳步,Otto着小男孩到鋼琴前彈奏一曲。這次他們見面是應我們邀請,為訪問拍攝學生和老師同坐在鋼琴前的照片,同時也造就二人成為師生十個多月以來,另一次珍貴的會面機會。
一年前,這位小男孩開始跟隨iMus的義教老師學習鋼琴,可是兩個月後老師因私人理由退出,Otto接手,成為男孩的導師。不過,男孩住港島東,Otto住元朗一帶,可謂「天各一方」,唯一能穿越物理距離的就是網絡。兩師徒以遙距教學運作了差不多一年,期間真正見面次數,大約只有四五次。
奇妙時刻 就是音樂讓好動男孩安靜的那一瞬間
兩師徒把握罕有的見面機會合奏樂曲,不一會,攝影師完成拍攝工作,Otto擔心因採訪攝影耽誤男孩課業,想讓男孩早點回家溫習,男孩卻說「等等」,在電話裏忙着找東西。原來,他正在找電影《千與千尋》主題曲的樂譜,想請Otto現場做一次教學示範。Otto當然沒有拒絕。
活潑好動的小男孩,坐在鋼琴旁,彷彿變了另一人似的,恬靜專注地看着Otto如何將音符一一還原在鍵盤上。一曲奏罷,男孩又變回一隻小猴子,高呼「真的好好聽」。
在鋼琴前教導小男孩得眉飛色舞、笑聲連連的Otto說:「音樂的美妙之處在於你喜歡這件事,彈得好嗎?未必,但是開心最重要。」
兩師徒把握罕有的見面機會合奏樂曲。
音樂是迴旋的熱情義教不必有限期
自小在屯門屋邨長大的Otto說,小時候母親賺錢讓他學琴不易,那時他學了數年也曾考過級,算不上喜歡但不抗拒。中六起他開始出外教授鋼琴課,賺取學費,到大學時期,才慢慢重新喜歡上音樂。
這顆熱愛音樂的種子一直潛伏,直到2015年,再度萌芽生長。那時已踏入社會工作近十年,在公立醫院任職物理治療師的Otto,有次在下班途中,經過長沙灣一所教會,想着自己有十多年教琴經驗,累積了些心得,工作環境亦穩定,不如回饋社會,便到教會毛遂自薦義務教導孩子鋼琴。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他笑言,當天真是心血來潮進内叩門,然後就這樣,開啟了義教之路,同時期,他還參與了另一個義教鋼琴組織,認識了小櫻。二人皆參加了該義教鋼琴組織,一個為期三年的教學計劃。
小櫻那時在中大修讀音樂系,參加該義教組織是她首次當長期義工,教授三年音樂。不過,三年計劃完結後,她和Otto都認為,音樂教學不應受時間所限,也不應只限鋼琴,遂決定在2018年成立iMus Academy,只要有相關樂器的義務導師加入,便能提供各項樂器教授。
一張一張義教表格一個一個儲回來的導師
iMus成立五年,至今共有35位義教導師教授66位學生,分別教授14種不同樂器包括中西樂和聲樂。六十多位學生,大多為小學生,當中四人已學習三年或以上,十人學習近兩年,其餘未足一年。
在這之前,他們處處碰壁,除了導師人數稀少,還有得不到機構回覆。iMus目前的做法是,招募義務導師後進行面試,確認他們承諾至少須付出一年時間教導學生,然後以導師居所或工作地點附近為起始點,再尋找願意合作的社區中心,安排就緒,才配對適合的學生。
問題是,願意合作的機構不多,因需協助篩選有興趣音樂的基層學童,再調動樂器練習室的借用時間等等,這樣做其實很可能增加該機構的額外工作,聯絡一百間中心,可能只有十間回應。
再者,中間還遇上疫情。那時不少收費的樂器導師都找不到工作,收入不保,可謂進入了「冰河時期」,但是,正是在這樣整個社會都出現困難的時期,小櫻仍然收到義教導師主動交來的報名 表格。那些表格,一張一張,好像在提醒她,「繼續做」是有價值的。
iMus不定期舉辦導師聚會,交流音樂與教學心得。
音樂像空氣可以改變孩子以及孩子的父母
這時候,堅持繼續做的,除了他們,還有堅持繼續學習的學生,以及學生的家長。
Otto說,2020年底有個K3學生報名學琴,但學習三個月後,新一波疫情再現。社區中心關門,導師也因工作關係未能繼續教學,這個男孩子驟然失去了學習的機會。Otto不想放棄這個學生,考慮過後,選擇由自己接手,並以遙距形式拍片教學,就跟起初提及那位在商場内彈琴的小男孩一樣。
他指出,遙距指導需按小朋友的個別程度設計,將樂曲分段,逐一錄影示範片段,傳給男孩,男孩跟着練習,再把片段傳回給Otto,然後Otto再指導。這個方法比正常面對面教學,花起碼三倍時間。但是,艱辛的教學,有時也能帶來意外驚喜。
其中最讓Otto覺得amazing(驚嘆)的是,他見證着男孩媽媽的轉變。男孩媽媽要獨力撫養當時分別讀K3和K1的兩名兒子,家庭壓力大,動輒以責駡的方式管教孩子。Otto在教學初段,特別花了很多時間跟孩子媽媽溝通,講明家長不用過分着緊孩子能否彈奏樂曲,反而應正面地鼓勵和陪伴孩子。過了一段時間,那位媽媽態度漸趨正面。
遙距學習鋼琴兩年多至今,這個男孩子現時還以此模式學習。前陣子,所有防疫規例解除,Otto更邀請了一家三口欣賞獲贊助的音樂會。那一次,他們終於不再是「網友」,Otto說很高興能跟孩子和家長面對面聊天,並分享了一些有趣的音樂故事給男孩。
音樂改變的往往不止於音樂,音樂改變的是態度。
居所狹窄無法練琴也可以堅持
參與iMus義教的家庭,居所大多狹窄。有一個家長對Otto說,家裏真的連六十一鍵電子琴也放不下,家長和孩子學員異口同聲,不如放棄好了。
「家長說放棄,然後學生都說,算了,我們放棄。我說,等一下。老師知道你家裏放不下電子琴,無法練習,那麼,老師就覺得,上課學到多少就多少。老師能夠包容,沒有放棄你,我們也沒有放棄你,我們選擇讓你加入計劃,就是想給你一個機會。你說你沒有空間,沒辦法,但是即使那一刻沒辦法,我們再去想想其他辦法。」
Otto指,他們不能改變學生家裏的情況,但他們現正再努力找尋,是否有人願意捐贈捲軸式的電子琴。正找尋間,那位母親一日突然對Otto說,他們正在努力執拾居所,嘗試騰出空間安放可供練習的鋼琴。Otto說,最可貴的,不是一座從天而降的鋼琴,而是家長態度上的轉變。
「我們沒有能力去改變很多人,我們只是盡力去感染我們接觸到的家庭。」
九成半iMus的學生都獲配對相應學習的樂器,圖中為其中一個接受電子琴捐贈的小孩。
學校扼殺音樂沉悶怎能快樂
「我們想把『開心』放在更高的位置…… 他們首先需要的是喜歡音樂,然後才輪到技術。」郭小櫻說。
iMus最想改變的,其實還有我們主流社會的音樂教育。
身為中學音樂科老師,小櫻指出,當年的中學課程十分沉悶,音樂科導致學生無法喜歡音樂,「受害者」包括學生和老師。她更不明白,為何香港家長如此着重考級制度。她中五時已立志將來修讀音樂系,希望改變音樂教育,讓學生真心愛上音樂。
「你可以嘗試到街上做社會實驗,隨便找一些人會彈鋼琴的,叫他們彈幾首歌,他們不會彈,因為覺得自己彈得不好或技術未夠。社會的教育就是看重你能否彈到樂曲的要求,或將那個技術做得很準確。然而,我們想把『開心』放在更高的位置,技巧我們當然也要關注,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他們首先需要的是喜歡音樂,然後才輪到技術。」小櫻說。
小櫻指,曾有機構想跟他們合作,詢問他們有多少學生考到多少級,希望能夠得到某些「實際數字」。她只能反問:難道連義教都要有符合那些「指標」?為何我們需要以考取樂器多少級來定義「成功」?
義務教授音樂,小櫻認為其實是一場品格教育,希望透過一羣導師無私奉獻,讓孩子在不知不覺之間學會感恩與奉獻,而透過持續練習,他們希望孩子學會堅持。
她亦觀察到基層小孩學習音樂後,身上多了一種自信。那份自信不是來自他們演奏得有多厲害,而是來自他們找到一樣喜歡而願意不斷為此而努力的東西。
相比起物質,小櫻深信,這種教育更長遠,更能幫助基層小孩成長,即使孩子的改變需要年月才能見證,但是潛移默化,不爭朝夕。
六座共享鋼琴人人都可以彈奏
iMus的六座「共享鋼琴」現時分佈在全港六個不同的地方,包括商場和地舖,圖中為其中一座身處於深水埗的「共享鋼琴」。
堅持了五年,iMus現時與22間分佈港九新界的機構合作,包括青少年中心、社區中心和過渡性房屋,為小朋友提供免費學習音樂的場地。去年底開始,他們更在全港六個不同的地方,包括商場和地舖,放置了「共享鋼琴」。
Otto說,義教組織稱為「iMus」,意思除了最簡單表意的「i(我)」加上「Music(音樂)」,代表用音樂改變生命,更希望帶出「I am us(我是大家)」,意指以音樂連繫大家。
Otto和小櫻希望,這次推行的「共享鋼琴」,可以真正連接社區,長期有人管理和使用。這想法實施背後,也和近年愈來愈多人因為移民而捐出鋼琴有關。可是,對於許多基層家庭來說,他們根本騰不出地方擺放鋼琴。「共享鋼琴」應運而生,全靠各方有心人幫忙。其中一位便是Otto的朋友陳希朗(Hazel)。
Hazel指,2020年初應Otto邀請,跟參加iMus義教計劃的小朋友到老人中心一起做義工服務,看見小朋友表演樂器,感覺十分純粹,後來便投身iMus擔任義工,一做便做到現在,更成為團隊的核心份子之一,負責處理iMus的行政工作、經營社交媒體等。她同時為「共享鋼琴」中多座鋼琴重新上色繪畫。
現時多座「共享鋼琴」都由陳希朗(Hazel)繪畫,每次上色均需時數星期。圖中為第一座「共享鋼琴」,放置於深水埗等融保育推動有限公司店鋪内,但隨着地舖不再營業,鋼琴已搬走。
「做一個好人」更重要
義務的東西,實行難,堅持更難。
組織成立起初兩年,計算小櫻和Otto在内,只有幾位導師願意義教,小櫻曾一度跟Otto商量是否應該結束。而近年移民潮所致,義教導師流失,學生若未能重新配對,皆由Otto接手。現時Otto線上線下實體教授的學生差不多十人,幾乎到了他能負荷的上限。他自言吃不消,打趣說有想過放棄,但他其實從來沒有真的放棄過。
「見到學生有進展,怎可能這麼容易就放棄他?如果我放棄了,又怎能展示給他看,何謂堅持。如果我真的打算放棄,根本從2015年一開始就不會參與。」Otto說。
由數人起步,到現在發展成數十人的團隊,小櫻說,過程中終於發現,原來香港有不少人認同他們的理念,慢慢累積了一定數量的導師和學生。她不知道,未來還會有多少人加入,或者,除了他們,社會還會不會出現更多義教團隊,形成百花齊放的局面。
團隊目前的義教導師,年齡介乎16至50歲,除了少數幾位是高中生,大多是在職人士,各人堅持以課餘或公餘時間義務教學。其中一位20歲的導師,更是Otto當年義教的學生。
義教的薪火,以這種方式相傳。Otto認為這個例子,並不是他們刻意為之,只是自自然然又令人意外地,讓他們看到當初堅持做義教的初心,終於結成了果實。「我都係買一個probability(機率),多種些種子,種十顆,當中有一顆能夠萌芽,已經很好。」作為義教導師,他們最想教的不是「音樂」,而是「做一個好人」。
「音樂教育就是品格教育,讓孩子知道義務導師每周身體力行堅持,就是教導他當一個好人。」郭小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