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欣
和前夫離婚,還是三年前的夏天。
八月初的北京,熱得像個烤箱,低矮的積雨雲把整個城市覆蓋得不見光、不透氣,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統統像掛進爐子裡的烤鴨,才三五分鐘,已然逼出了周身的汗水。
往通州區區公所的路上,她走得很快,不是急躁,而是雀躍。「走快點,」她催促前夫,「你是不知道現在離婚的比結婚的多,區公所人員還得按程序先調解,去晚了不知道又得等多久。」她不停解釋著,害怕被前夫看出她對這段婚姻的深重厭惡—畢竟還是有過好時光的。
直到辦完離婚手續,她才如釋重負,心裡被壓制許久的情緒頃刻全化成了快感:「我終於和這個男人的母親解除法律關係了!」
前夫似懂非懂、略有愧疚,問她:「妳一個人行嗎?」
她笑:「有什麼不行的?」
前夫又小心翼翼地問:「那,家裡妳的東西,什麼時候來收拾?」
她本來想說下個週末,轉念一想,乾脆說:「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了。打包好的,麻煩你叫個快遞送給我貨到付款,其他的,用得上的你就用,用不上的就都替我扔了吧。」
前夫被刺痛了一下,說:「那總得和媽一起吃頓飯,也算好聚好散吧⋯⋯」
她望向前夫那對依然明亮、尚有幾分稚氣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替他撥開額頭上的幾縷亂髮,一絲難過、十分堅定,最後說:「什麼好聚好散?我們各自好好地活著,比什麼都好。」
事實是,她根本不想再看到前夫的母親,一次也不要。
不是恨。恨,說白了,是一種對恥辱的無力感,是被動的,是被施予的。她對前夫母親的感覺,是厭惡,是鄙夷,是絕對不想產生關係的無視。
和大多數上一代中國女人一樣,前夫的母親勤勞、守本分、節儉、隱忍,以及,即使吃過男人的苦,還是會本能地維護男人。
即便如今她們已被大量的當代婆媳電視劇衝擊並教育著,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再也不敢僭越,但在所有日常相處的生活細節中,她們依然會不自覺地敗露出骨子裡根深蒂固的依附—無論如何,一定要牢牢依附一生中唯一一個不會背棄她們的男人,也就是,她們的兒子。
某一次前夫母親問她:「晚上想吃什麼?」她說:「就想吃個炒花椰菜。」前夫聽見了,也隨口附和:「對對,我也想吃。」
那天下班回到家,前夫並不在。聽他母親說,是公司臨時有個應酬,晚上就她們兩個吃飯。她餓極了,直到她坐到飯桌前才發現桌上只有兩碗菜:一碗青椒燒茄子,一碗不知道是什麼,看起來像炒馬鈴薯。
她問:「媽,沒炒花椰菜啊?」
前夫母親指了指那碗菜,說:「那不是嗎?」
她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碗花椰菜梗。花椰菜削下來的梗切成條,再用醬油炒了炒。
她哭笑不得,問:「花椰菜本人呢?」
前夫母親扒了一口飯,慢悠悠地說:「我們兩個人一頓吃不了一個花椰菜,剩下的留著等明天家慶也在的時候再炒一頓。」
她拿筷子的手都在抖,分不清是因為餓還是氣,她強忍著怒火,輕聲細語又不容質疑地說:「媽,這個家,我也在賺錢,一棵花椰菜而已,一頓吃不完會怎麼樣?我們吃得起。」
前夫母親自顧自地吃著,像沒聽見。
她把碗筷一擱,去廚房把冰箱裡那碗擇得乾乾淨淨的花椰菜拿了出來,下進鍋裡一陣快炒,然後端到飯桌上大搖大擺地吃得一乾二淨。
「媽,妳看,誰說吃不了?我一個人也能吃完。」
前夫母親鐵青著臉,說:「妳吃吧,我先睡了。」便回房間裡把門關上,再也沒出來。
自那次以後,前夫不在的場合,前夫母親幾乎不會和她講話。前夫母親甚至在洗衣服的時候,會特地把她的衣服一件件挑出來,放在一旁,告訴她:「妳自己洗吧。妳的衣服都不便宜,我怕我給妳洗壞了。」
奇怪的是,她們互相並不覺得尷尬,反而各自都更加放鬆、自然。前夫不在家的時候,她和前夫母親非常有默契地在不同時段走出自己的房門,去客廳看電視、去廚房煮飯、去浴室洗漱,沒有任何交疊,不會製造難堪。她想起來不知道是誰說過這麼一句話:「窮人的婚姻就是一場合租。」
公司裡的已婚大姐們聽她聊起這種種,都咯咯地笑,後來又安慰她:「雖然喊的也是媽,但婆婆也就是個後媽。尤其妳這種長期和後媽一起生活的,如果日子想往下過,就得趕緊生個孩子。生了孩子,別說婆婆,連老公妳都無所謂了。」
她跟著笑,卻忍不住反問她們:「日子幹嘛非得往下過?這種日子真有過的必要嗎?」
大姐們猶豫了一下,語重心長地教育她:「不往下過,妳還能離呀?妳多大年紀了?三十一還是三十二了?是,妳長得還行,但長得還行、工作還行而且二十多歲一次婚都沒結過的女生,全北京有一大堆,妳離過一次婚的,拿什麼跟人比?
妳老公我們也都見過,濃眉大眼、一表人才,還在公家單位上班,妳要是跟他離婚了,人家轉身就能再找一個更年輕、更漂亮的為他生二胎,跟妳說,男的只要沒孩子,結多少次婚,一旦離了都算未婚。妳呢?
妳要是離婚了,房子若給妳還好,房子若不是妳的,基本上,這些年,妳在北京就算白混了,又得重頭再來一輪:找房子、找老公,妳經得起嗎妳?」
她不再說話,心裡卻嘀咕:「當初來北京,又不是搶著當家庭主婦才來的。」
那時候前夫大概也想和她繼續把日子過下去,很直接地用行動表達過好幾次。
一個夜裡,她洗漱完剛上床躺著,前夫就壓了上來,蠻狠地吻她、揉她、嘬她,她不舒服,翻過身說:「你幹嘛啊?」
前夫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手把她的臉撥了過來,看著她,頗有幾分動情:「想要妳啊。」
她看著前夫長長的睫毛、挺拔的鼻梁、稜角分明的下巴,也動情了—她還是愛他的。於是,她將身子迎了上去。
前夫三兩下就脫了內褲,要往裡送。她趕緊推開,說:「等等。」然後伸出一隻手,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摸索著。
「別找了。」前夫壓住她,「前兩天媽收拾房間的時候,全部都收走了。」
「什麼?」她被嚇到了,用力掙扎地坐了起來,問,「你媽憑什麼亂動我房間裡的東西?」
前夫看她生氣了,也不敢輕舉妄動,說:「媽沒動妳的東西,只把保險套拿走了。她說:『明媒正娶的兩個人,也沒孩子,還用這個幹嘛?』」
「那就別做了。」她說。
「為什麼呀?」前夫惱怒,「婚都結了好幾年,妳還怕懷孕嗎?」
「反正現在不是時候。」
「那什麼時候才是時候?」前夫敗了性致,和她吵了起來。
「我們有房,還跟我媽一起住,生了孩子都不用妳帶。長大了,上幼稚園、上小學,全是我們單位上的重點學校,你一點都不用操心。別家夫妻拚死拚活做試管、買學區房都要把孩子生下來,而我已經把一條大路鋪開來了讓妳生,妳是在矯情什麼?」
「你別逼我。」她冷冷地說,「等我想好了,不用你和你媽催。」
過了兩天,前夫又出差了,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前夫母親主動湊了上來,跟她聊天:「聽家慶說,妳不打算要孩子?」
「不是不要,是現在條件還不成熟。」
「怎麼不成熟?」前夫母親急了,「女的過了十八歲,就成熟了。其他的全是藉口。當年我生家慶,妳媽生妳,還不是說生就生了?我們這一代當媽的,當年懷你們的時候連根香蕉都吃不起,哪有你們現在這麼好的條件?妳別怪我說句難聽的,妳現在就是占著茅坑不拉屎!」
她看著前夫母親,覺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既然對方敢說得這麼直白,她也沒什麼好忍著的:「生?生了住哪裡?就這麼個二十四坪大小的房子,妳不覺得現在這個家已經很擠了嗎?」
前夫母親消化了一下這句話,總算收斂了些,怏怏地說:「我明白了。妳放心,妳要是生了,我就搬出去,我請家慶在附近幫我租一個房子,妳願意讓我照顧孩子,我就過來,不願意呢,你們一家人就安安心心地過自己的日子。」
結果還沒等她懷孕,沒過多久,哥哥打電話來,說:「爸中風了。」
她匆匆忙忙地趕回老家,父親在病床上半臥著,口眼歪斜,一動不動,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無意義音節。嫂嫂坐在旁邊,玩著手機遊戲,頭也不抬一下。
「我哥呢?」
「在店裡,沒人不行。」
一百八十二公分高、虎背熊腰的父親,像矮了半顆頭。印象裡,父親一直是紅光滿面、忙前跑後的掌勺大廚—「喝!」「這個也來一份!」「這點酒算什麼!」⋯⋯來來回回這幾句口頭禪,父親彷彿昨天還在說。
一想到這裡,她難過到不行,哽咽著問嫂嫂:「上週打電話還好端端的,能吃能喝,怎麼說中風就中風了?」
嫂嫂說:「誰知道?別說妳爸那麼愛吃肉愛喝酒,好多菸酒不沾、天天鍛鍊身體的老人,還不是說中就中了,反正這種事,碰上了只能自認倒楣。」
她在父親身旁坐下,想摸摸父親的腿,父親突然「哇啦哇啦」地喊了起來,眼珠來回轉個不停,一臉驚恐。她伸手一摸,被褥是濕的—父親尿床了。
就那麼一瞬間,她的心被擊穿,哭著責問嫂嫂:「妳怎麼都不照顧他!」
嫂子「嗤」了一下,反問她:「我剛從收費站下了大夜班回來,還沒睡呢,就來守著。再說,妳這個親生女兒平時也沒在照顧,出事了倒知道挑我們這些外人的不是!」
她羞愧難當,鄭重地說:「我會想辦法的。」
父親住了幾天院,病情穩定後便出院回家了,她亦帶著一個堅定的想法回了北京。
「家慶、媽,有件事想和你們商量一下。」
前夫和母親直直地看著她,她直直地看著他們,三方都知道,有些什麼事即將無法挽回。「我爸中風了,半邊身體不能動,我嫂嫂在高速公路的收費站上班,我哥要管理我爸的餐廳,都是需要耗時間的事情。我想把我爸接到北京來,一起陪他做復健。」
「住多久?」前夫問了最關鍵的問題。
「不好說,他這樣的情況,要恢復到生活可以自理,可能要兩到三年。」
「那妳有什麼打算?」
她看了一眼前夫母親,說:「這段時間,我爸一定得和我住在一起。我想的是,我們出錢,替媽在我們社區另外租一間房子,媽自己住,這樣也不用天天伺候我們吃喝拉撒了。等我爸好一點了,再把媽接回來。」
她話才剛說完,前夫母親的眼淚算準了節奏,精準地落了下來,說:「好,我懂。妳也別浪費家慶的錢,我可以回老家。」
前夫母親轉身回到了房間,把門關上,弄出翻箱倒櫃的聲響。前夫急了,拉她下樓,在社區的廣場上拉開嗓子和她吵:「妳這是在趕我媽走嗎?」
「這怎麼會是趕你媽走?我爸的困難就很明顯地擺在這裡!」她已然受傷了。
「那不行!」前夫嘶吼,「我媽得和我一起過!」
「那我爸怎麼辦?你難道要讓我搬出去跟我爸租房子住?」
「我管妳爸怎麼樣!」說完這句話,前夫也意識到風度全無,話說得太超過了,立即換了一副受傷、委屈的模樣,含淚地說:「妳爸還有妳哥、妳嫂嫂,我媽卻只有我。妳又不是知道,我媽以前受過多大的苦⋯⋯」
她冷眼看著前夫,看著這個確實從原生困境中走出來的男人,意識到他絕對不可能掙脫他曾賴以為生的母愛,於是淡漠。
「我們離婚吧。」
結局大家都看見了 家慶最後選了媽
她氣過之後,慢慢理解:他是被他母親塑造並成就的人,而她的好和他們曾有過的愛情,對於家慶來說,都是身外之物,甚至顯得不夠真實。他的母親早已將母子倆共同受過的苦難反覆確鑿地刻進了他的生命裡,若有一刻忘記,便是忘本,便是背棄。
離婚的時候,家慶有些自責,說:「抱歉,雖然房子妳出了一半的錢,但房子沒辦法給妳,公家單位的房子,是沒有產權的。」
她故意說:「沒事,就當我爸替我交了房租。」
家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別這麼說,那些錢,當作是我借的。我會想辦法盡快還妳。」
離婚之後,她在梨園附近租了一棟公寓,又去公司提離職,公司的大姐說:「妳瘋了?剛離婚又沒房子,還把工作扔了!妳這是要幹嘛!」
她笑了,說:「就這麼點薪水養不活我跟我爸呀!」
愛情,或者工作,其實都是機會的一種。大城市的好,不只是提供許多現成的機會,更會不斷地啟發妳、升級妳,讓妳看到新的途徑、新的思路、新的領域,然後,妳可以親手為自己創造機會。
一切就緒後,她包了輛車,去保定接父親。
她說:「爸,以後你就跟著我過了。」
即使做好了所有準備與心理建設,她還是低估了獨自照料中風病人的壓力—和所有突然中風的老人一樣,父親覺得自己喪失的不是說話和行動的能力,而是他這一輩子最看重的自尊。
他變得很暴躁,一開始不肯配合,不願意坐輪椅,不願意讓她扶著大小便,他用半邊還能動的身體砸東西、推她,衝著她哇哇亂喊。她若無其事地忍下來,一遍又一遍對父親溫柔地說:「爸,我是你的女兒。你要相信我。」
有一段時間情況變得很糟,她外出辦事回來,發現父親總是跌坐在地板上,或者頭撞破了,或者膝蓋破皮了,或者嘴脣咬破了—父親趁她不在的時候,焦躁地嘗試像從前那樣正常走路,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狠狠摔在地上。
某次她回來,看見父親又倒在地上,滿嘴是血,門牙撞掉半截,她又心疼又氣急,終於崩潰,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爸!求你別折磨我了!你聽我的話可不可以!」
爸爸癱在地上,眼睛閃動了幾下,像個不會說話的幼兒,不顧一切地,「嗚嗚呀呀」地慟哭。她從未見過父親落淚,而這一刻,父親哭得那麼用力、那麼傷心,半邊有知覺的臉和半邊歪斜的臉擠在一起顯得特別面目猙獰,他動不了,就任由眼淚流過嘴角,掛上血沫,再滴到地上—那一幕她終生難忘。
她連忙收拾情緒,打電話給救護車,送父親去醫院。一路上,她不停地在父親耳邊道歉:「爸,我錯了,我錯了。」
父親再一次出院後,兩人相安無事了兩星期,她以為父親終於放棄了掙扎。等她某天再度外出歸來,打開門看見的,令她倒吸一口涼氣—父親摔倒在窗台下,而一張椅子歪倒在一邊,那場面十分明顯,父親想踩著椅子從窗台跳下去,但他根本沒有平衡能力,剛勉強爬上了椅子,就摔了下來。
父親與她面面相覷,知道她看穿了他的意圖,又狼狽地哭了。他張嘴想說話,一個字都說不清楚。
最後,他用左手,蘸著自己的鼻涕和眼淚,在地板上艱難地寫下三個字—
我。沒。用。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她在心裡提醒自己,這個時候不能哭,再也不能讓父親看出自己的軟弱和無奈,再也不能讓父親知道自己也很害怕和痛苦。
她掐紅了自己的大腿,才把眼淚硬生生地忍了回去,然後走到父親身邊,把他扶上了床,又輕輕整理好他的頭髮和衣裳。
對他說:「爸,你不要著急,我都不急,醫生說了,像你這樣半邊身子不聽使喚的,慢慢鍛鍊,能徹底恢復過來。我有計畫呀,也有時間,你不要擔心,不要怕。我來北京,是為了有個家,別的我不知道,但這家裡必須要有你。
你不是我必須盡的義務、必須背的責任,你就是我的家。我知道你最要面子,又喜歡逞強,但沒關係,我們還有大半輩子可以學會相互妥協。你說是不是?爸,我是你的女兒,我長大了,你在我面前示弱,讓我照顧,你也還是我爸,特別厲害的爸爸!」
父親咧了咧嘴,笑了。
這三年,除了工作,她把所有精力都用於幫父親復健。她每天帶他散步,幫他按摩,帶著他一字一字地讀報,效果非常顯著—除了語言表達還很困難,父親的身體已經算行動自如了,他甚至可以慢跑,做簡單的家務。
前陣子,父親堅持要替她做自己拿手的炒花椰菜,他的手並不穩,鹽放多了,翻炒慢了,一碗花椰菜又鹹又爛,她大口大口地吃:「哎呀,真香!」父親硬要她餵自己一口嘗嘗,吃進嘴裡,父親便知道是什麼滋味了。他把花椰菜吐了出來,對著她傻呵呵地笑,笑著笑著,眼淚又下來了。
「你看你,年紀越大,反倒是越來越愛哭了。」她一邊笑父親,一邊又夾了一筷子花椰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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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雖然苦,還是想活成令人羨慕的樣子:那些在都會流淚築夢的女子們》,圓神出版,王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