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雜貨店的牆上懸著老鐘,上面的時分秒,比店外面的世紀走慢了幾拍。老事物在這裡,跟的是老時間,它們的記憶體與現世有時差,對不上本初子午線的切口,絲絲縷縷的是弦,輕力一撥,響起過去的歌。
大姐抱阿花回家,坐完月的貓安安靜靜。貓的氣息來到,沒在櫃檯後,悄然在貨架旁,樓上的燈泡下,貓爸爸放下生意,過來接過阿花,店裡爆出男聲歡呼:「阿花返嚟啦,阿花返嚟啦。」
貓在門口伏低,橘子醬汁的黃色,長成一朵萬壽菊。看街道,紅綠燈以這個世紀的速度眨著,變換顏色,催促,人的腿腳交叉換步,牛仔褲棉褲雪紡裙,行李喼輪子滾動在石屎街道。白波鞋停住,一隻手戴著膠錶帶圓錶殼,摸阿花的頭頂,越過貓,融進店的舊物。貓分隔時區,看這邊是現在,看那邊是過去,分外的分明。店裡的燈火光猛,卻用上黃澄澄的燈泡,愈像整間店倒滿上好的蒙頂黃芽,茶是愈泡愈出味,老去的事物,陳放的日子愈久,價值就顯露出來,泡得一室光明的秋香色。
大姐放假,又過來看一下阿花,大太陽底下的貓輕軟軟,還未起來,貓爸爸起急步走出來看。原來是熟人,沒事,不要用錯力摸痛牠就行了,太瘦的貓,總怕牠易吃痛。只要走進店裡,大姐感覺自己浮在黃茶泡舊的書頁,跟店員大叔打招呼,一個守樓下,另一個安坐樓上,坐在任意切換的年代。阿花來到店裡幾天,大姐發現阿花早已懷孕,一店都是男人,無人懂得照料孕貓,唯有帶回去原主人家中待產。阿花待產,貓爸爸沒法去看望,密密麻麻地問,貓好嗎,生到嗎,身體好嗎,何時回來店裡。一顆心懸空,阿花的情況要知得清清楚楚,每刻截下來,手機傳送長方形的此時,一幀幀時間輸送。
店員大叔的手經歲月操勞出乾涸的細紋,骨節粗,通常年紀愈長,沾上的雜亂過多,皮膚和心就會灰溜溜地乾涸下去。你以為年輕的日子尚長著,不是的,低頭看一眼,你的手已經斑駁。「阿花返嚟啦。」這麼樣的一歡聲,轉過頭來看貓,老手拿玩具逗著瘦小的牠,黃皮膚與橘黃毛皮,調和的色調。眉眉眼眼藏不住柔和,彷彿重新長出了些許少年情態,他成長的年代,男人不用嘴來關心,不習慣像女性那樣輕易說出,塗過蜜的軟軟的話,他知道,出一張嘴,還不如做實事,樓上辦公室便設有阿花的休息區,需要的一樣不缺。
辦公室化開的青白色光,黃澄澄的光被截停,不同時區,各自光亮著,悠悠的淡黃舊夢在外面,此處回到現實。貓爸爸爭取時間計數,桌面的文件堆積,總得坐下來清一清。
阿花來到,貓爸爸的時鐘,一撥一撥慢下去無數個小時,時差拉開寬闊的縫,裡面卡式帶快速地回捲。鍵盤咔咔答答咔答的敲打驟停,合上數簿,計數機擱置,會計部瞬間變成育嬰室,青白色化開,看起來有點乳白色的柔和調子。貓攀上貓爸爸的腳:「喵。(我餓了)」開罐罐,還是要零食,肚餓的貓自己選擇,辦公室有的是儲糧,貓的搖籃﹑廁所和玩具。阿花吃飽了,撲進貓爸爸的胸懷,他抱著貓,指縫滲出搖籃曲,回到二十幾年前,新手當上爸爸的那時。養貓如養嬰兒,那麼脆弱的生命,吃很多也睡很長,需要記住牠吃喝的頻率,睡覺的佈置,以安全來包裹一個小生命。貓是嬰兒,醒著時吸去人大半的注意力,「喵。(要爸爸抱)」隨時要貓爸爸哄,手臂環著,抱貓如抱嬰兒,恍惚間多年前深夜無人,他也是這樣,抱緊自己的嬰孩。
他只生養一個兒子,早已長大,有他自己的羽翼,懷中所抱的脈動,是他的女兒。
每朝早晨按時到店門,拿鑰匙開閘門,拉開,此刻是營生的現在,耳朵卻不由得豎起來凝神去聽,樓上的動靜。「喵。(快來理我一下)」燈還未亮,樓梯間光線隱沒,阿花隱約的呼聲,按摩棒捧一樣輕點貓爸爸的穴道,整理貨品的手,不自覺定一定,放下手上握著的任何東西。每踏上一級樓梯,光陰又倒回去幾年,數個月,點算的日子,處於樓上角落的辦公室,門的玻璃多出阿花的臉,攀爬著,呼喚貓爸爸的注意:「喵。」(爸爸,爸爸)」看到阿花的眼睛,他一顆心落地。
真是養貓好,晚上有阿花安守夜班,汙黑的碩鼠,自此連半個影都找不著。開店了,燈泡倒出一杯琥珀色的茶,室內明亮,客人進進出出,店裡面的物品各有尚未打開的聲音,默然等待屬於他們年代的手,空氣的渦流翻動不同的無色迴旋。老鐘貼在牆上,聽取店的脈搏在牆內跳動,筆尖在記數簿上面細細刮擦,樓上打字聲微敲,橘色花尾巴左右擺動,滴答,滴答,迥異的刻度懸浮,時區各自安好,貓是連接的線,他們過著同樣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