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樂擎
圖片 : 達志(示意圖，非當事人。)
「男生？什麼男生？」
「嘸啦，陳太太妳別聽人家黑白講。晚上我值班的呀，我看妳女兒都是一個人回來的。」
管理員伯伯煞有其事地作證完後，還不忘順帶黑了下幾個愛碎嘴的婆媽鄰居：
「就是太愛八卦，沒事找事，眼紅看不了妳女兒長漂亮又優秀。」並在臨別上樓前，趁我媽轉頭不注意，對我眨了眨眼，舉起拇指比了個大大的讚。
這就是我家大樓的管理員阿伯，很可愛的一個人。記憶力分明超群，我們小社區雖不算大，但也有逾百戶。每一戶，每一個人，連哪隻狗、哪隻貓分別是誰家的，他都能記得起來。可若是遇到壞事，那記憶力就變特別不好，都會不小心想不起來。
像我高中偷談戀愛，讓男友送回家，在門口偷抱了一下分別，他不僅大力替我做「偽證」。事後更提醒我小心，送到附近巷口分別就好，別到門口，三姑六婆吃飽沒事幹的鄰居多，他也只能幫我幫到這了。
「唉…就一堆老人，也不知道腦袋裝些什麼。高中生談戀愛什麼稀奇，是民國初年的人膩？這也要管，拜託！先管好自家的狗別看到人就亂叫好嗎？」邊抱怨，邊華麗地眼白朝上，翻了個大白眼。
名副其實像是把年輕人的靈魂，裝在個白髮阿伯身軀裡的感覺。後來有次，他見我下樓，慌忙地就趕緊招手讓我過去。我原本以為有什麼事，不料他只是指了指電梯監視器。
「看到沒，這才是專業。」如同球賽評論員，他指著畫面中正擁吻伴侶的男生說。
「他還不是一直親著喔。很多人都不知道一直親人家女生會膩，時不時要換一下。看到沒，看到沒！經典地以親額頭收尾！門開前馬上恢復正常。那就是種餘韻未消，待會繼續的感覺啊……」
最後等那對若無其事的情侶，從電梯出來經過時，他還不忘立刻收起笑容，禮貌而專業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啊？』待那對情侶走遠後，我讚嘆地問。
「天天看呀！」他聳聳肩。
「我也不懂耶，談戀愛好像就會讓人忘記電梯有監視器這件事。只要情侶走進電梯，裏頭沒人，十有八九都會做些怪怪的事。」
也是這句話害得我每當和男友走進電梯，他開始動手動腳要吻我時，腦海中都會浮現阿伯得意的臉。好啦，如此將他描述地可能有點不太正經，但平心而論，阿伯對工作絕對是嚴謹並細心的。大廳哪裡髒了，等清潔阿姨，他主動就會去打掃。
住戶交代事項從不馬虎，誰進來第一件事就是招手說：「掛號、包裹喔。」
以前Line 還不發達時，還會代為交代諸如：「欸你媽說包子熱好在電鍋，記得吃」
這種瑣事。甚至有住戶忘記關火，差點釀成嚴重火災，也是他即時發現，馬上報案處理而避免的。又或者像工作日誌這種東西，每個管理員都要寫，但實際上大家都隨便寫寫居多。
畢竟沒領多少錢，也幾乎沒有人會去認真查看。可就他永遠會用如同小學生練生字，貌似有些稚嫩地大，卻是一筆一畫都整整齊齊的字體，一行行詳實紀錄。
據說管委會有次想省錢，換另間收費比較便宜的物業管理公司，都還只是提出討論而已，便被住戶群起強烈反對，誰換都可以，就他不能被換。
不過阿伯並不幸福，至少不是常人眼裡會認為的幸福。另一半罹癌早逝，唯一的兒子也並不孝。吸毒，把家裡錢都敗掉了，反反覆覆出入監牢，再沒聯繫。於是只剩阿伯孓身一人，到了退休的年紀，卻仍努力地在與生活搏鬥。
「以前小時候在台南老家，養過一隻狗。」阿伯曾和我說。
那隻狗看到陌生人就會叫、聰明又乖。但牠從不能進屋、大人嫌髒，嚴禁摸牠，卻也沒人幫牠洗澡。連名字都沒有，就任憑牠在外頭風吹雨淋，颱風來了都沒人管，唯一有的，是家裡每天吃剩，有時都發臭的廚餘。
「我以前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牠不跑，又沒人關牠、栓牠。」
「後來我懂了，牠走了，就沒有地方能去了。這家再爛牠也只有這個家，牠沒地方能去。不會有人去找牠的，所以牠不敢走。」
「不是每隻狗都幸福。」他望著眼前正以嬰兒車載狗經過的鄰居幽幽地說。
「大概，就和人一樣。」他嘴角微彎，輕笑了笑。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是指自己。我還知道阿伯很愛妻子。因為他在櫃台擺一些小小盆栽，挺好看的。他有時候就會在沒人時，自顧自對盆栽說話。
「嘿嘿，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新來的小劍草同學。不可以吵架，大家要好好相處喔。」
聊了才曉得，這是源於妻子最喜歡弄些花花草草之故。
「以前都不喜歡的，後來就喜歡了。」他說。
「然後，就忽然懂她了。人真的很有趣，是吧？」
「明明都已經十幾年過去了，卻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從前。忽然就想通了那時的她，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反應。」
「原來她沒有真的生氣，她是想能被哄一哄。她不是真的好了，她只是不想要吵架。」
「原來她也會覺得你很難懂，很難溝通。原來她忍了好多，但都沒讓你知道。」
他欲言又止地停住了，沒繼續說下去。
可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情緒湧上來，再講下去，會哭的。
他一直很努力樂觀，很努力要專業。在阿伯身上，我真的看到另一種面對人生的態度。
生命中都有苦難，當中許多不是你的錯，完全是束手無策。你當然可以選擇哀怨，選擇憤怒，為什麼偏偏就是我遇到？
進而將自己封閉，又或索性放棄。也可以反過來當成故事，一件趣事去自嘲及鼓勵別人。如此，不見得會因此成功，得到翻身，但哪怕是改變些什麼，你能因此快樂。
從些微不足道瑣事上，都能獲得快樂，而「快樂」，那從來才是人生真正最困難的事。
我已經想不起具體究竟認識阿伯了幾年。如同一座山，好像即便是在久遠的記憶中，他也就是一直這麼自然而然地存在。
在這麼多年間，我只想得起他一次真正動過情緒……
那是除夕夜，外頭寒流來，呼出氣都會有煙的冷。媽媽讓我把家裡訂的菜各夾些，弄成一整盤，拿下去給阿伯吃。我對此樂意之至，剛好有個藉口逃走，實在討厭過年那種和親戚虛偽禮貌的場合。
他好開心喔，不停跟我說記得要替他和媽講謝謝。於是我們便在那，邊吃邊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又過年了，不知道我的孟秀有沒有雞腿吃。」吃到一半他突然低聲說。
我愣了一下，才聽懂他應該是在說他已逝的太太。
隔著玻璃，門廳外頭有一家人正從台休旅車下來。媽媽抱著嬰兒，孫女扶著奶奶，爸爸打開後車廂，裏頭滿滿的食物。
「真幸福呀…」阿伯便這樣呆呆望向其樂融融的這家人，眼淚不停往下掉。
夜闌人靜，剔透的淚水一行一行地，從臉頰撲簌下落到他身上，在卡其色的褲子上印出一滴滴的痕跡。
而多年後的一天，阿伯終究敵不過歲月，沒辦法再做工作了。離開前的最後，他對我說，以後管理員就不是他了，沒辦法再幫我偷藏貨。我太愛買網購，以後最好改超商取，不然被我媽發現，那可就要挨罵了。
害我當場淚崩抱住他大哭。
「老了嘛，不中用，正常。妳都長這麼大了……」他卻還是一副嘻皮笑臉的。
不久得知，阿伯離開人世走了。
即便處於新冠疫情正嚴重的時候，住戶仍有過半出席告別式，來的人比社區區權人大會都要多得多。當中有好多是在外地念大學的、工作的，都專程為阿伯回來了一趟。
棺材前擺了滿滿的小盆栽。
阿伯，你快看呀！你是有家的。有好多人都把你當家人，都沒有忘記你，跟孟秀阿姨走之前，回來家一趟吧。
我這次很勇敢，大家都哭了，就我沒哭。因為我知道你討厭分別，討厭這種會哭的場合。
可我還是想好好地跟你說再見。
我只是想要能和你說聲再見。
有人說，柯達直到破產那天，生產的膠卷都是最好的。
只是世界不需要它了⋯⋯
但，不需要，不代表忘記，不代表一切就沒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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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願你去發光，而不僅是被照亮》，樂擎出版，溦曦有限公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