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現在,我仍然記得第一次讀到《素食者》時的驚詫,深深著迷於小說世界的魅力。語調是關鍵,形成了小說的氛圍,支配著節奏、速度和旋律,畫面因而生成,內容和主題則更像小說之魂,如果前面提及的元素全是小說的骨格皮肉。
為什麼韓江的小說,在我心裡別樹一幟,或許因為那是女性敘事聲音的極致。所謂的女性敘事,是從陰性的角度,映照世界的誠實之音。在《素食者》裡,從夢裡醒來,又不斷做夢的英惠,是那麼不留餘地、義無反顧,徹底走上了反世界、反社會、反暴力,甚至反生命之路,她忠誠於她的領悟,於是就成了一面鏡,反照出原生家庭裡所有成員、家庭和婚姻制度,以及社會制度裡,環環相扣的殘暴,沒有一個人可以置身事外。
極致的陰性聲音,往往藏著一種可怖的溫柔。可怖所指的是,女性溫柔之中的韌性,如懷孕誕嬰的那個身軀,可以急速膨脹收縮,破損流血之後,面對凶暴狂亂之後,又能承受十級痛楚,只是為了孕育,迎來新生。
英惠從一個馴服又迎合制度的妻子,變成扔掉冰箱裡的肉、不叫丈夫起床不送他上班不洗衣也不做愛的妻子,轉捩點是,她做夢了。在小說裡少言寡語的英惠,每次別人問她為何不再吃肉,她只是截了當地說:「我做夢了。」沒有要以他們的語言,長篇大論地讓別人明白的意思。夢是一個人潛意識的反映。在小說中,沒有任何角色對英惠的夢感興趣,這裡再清楚不過了,沒有任何人有意願理會潛意識對他們的召喚。除了英惠,沒有一個人被潛意識反撲。
小說有三個部份,分別從英惠的丈夫、英惠的姊夫,以及英惠的姊姊的角度描述他們所見的英惠。而英惠的聲音呢?只餘下她述說自己的夢境,夢讓她打撈到早已深埋在意識黑房裡的記憶—在她尚是年幼的時候,她家所養的狗,不小心咬到了她,為了懲誡那狗,也由於某種不明的習俗,她父親把狗縛在疾駛中的電單車後拖行,讓狗疲累致死,再把狗宰了,一家人美滋滋地吃狗肉火鍋。孩提時期的英惠津津有味地把狗吃掉。長大後,英惠的夢卻被狗血浸泡,那些夢揭示她無從迴避的現實—一家之主的父親是傳統父權制度的執行者(她所嫁的丈夫也是),父親虐打她,也殺掉狗,而她吃掉狗。狗(動物)被壓在權力架構的最底層、再上一層是孩子、再上一層是女性(從低至高是幼女、少女、成年女人、老年婦女)、最上層是男性(低層是少爺,高層是老爺)。(權力架構是流動的,以上根據小說內容而粗略劃分)
英惠拒絕吃肉是看透了這個權力飢餓遊戲,而無法再參與其中。她的悲劇在於,她是鐵屋裡唯一清醒的人。
三位角色(英惠丈夫、姊夫和姊姊)似乎在注視英惠,但那目光卻坦陳了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們是如何,在故意或無意識的情況下,把英惠或其他位處於他們下層的人,一口一口地吃掉。
丈夫完全接受了父權社會的傳統男女性別角色,犧牲了個人意志而完全不在意。他的自我觀感和認同也低,只安於在小公司裡按時領到薪水,因此也只希望妻子是個平凡的人。唯有如此,自己才不會被比下去,也不必努力地把自己變得更好)。當英惠無法圓滿地執行妻子的各種功能,他以丈夫的權力欺壓她,強暴她,並用一切方法懲治她,企圖令她回復到熟悉的模樣,當英惠進入精神病院,完全喪失了作為妻子的使用價值,便抛棄她。
姊夫作為一個靈感枯竭,在生活實務上又事事仰賴妻子的藝術家,從英惠身上首先是得到社會邊緣者的共鳴,接著就是被她喚醒了創作的慾望和靈光。英惠聽從自己的夢和潛意識的召喚,跟隨直覺的指引,使姊夫嘗試追隨她的步伐,以藝術作為形式,在人體上畫花。然而,就像佛洛依德所說的慾力(Libido),作為驅動生命的能量,可以是創作的澎湃動力,也可以是性慾。姊夫最後選擇的卻是跟英惠交合,而不是完成作品。
英惠姊姊從來無意加害她。只是同樣位處權力架構較低層,英惠姊姊更懂得圓滑地迎合制度要求,甚至全力犧牲自我,甘於被社會要求完全掏空,讓自己的外表符合社會標準地美麗,也負擔所有家務和維持生計,堪稱內外兼備。她從來沒有踐踏妹妹,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也從來沒有真正理解她的意願,所謂的幫助有時是更深的耗損,例如在自己的家裡安排聚餐,參與強迫英惠吃肉的計劃。在某個層面來說,她需要英惠被她墊著在最底層,那麼她才能享有較好的位置,較佳的待遇,起碼,那些加害和規管她的人,會稱讚她是個柔順好女人,而不是事事反抗的不馴者英惠。
《素食者》是關於反抗的故事,而且深信個人的力量。英惠不顧一切地脫離暴力的循環,即使抛棄生命亦在所不辭,終於也讓身邊的每個人展現了本來的面目,活得更像他們自己。
《素食者》是個悲劇,但並不恐怖,其中一個原因是其魔幻的敘事方式,令讀者得以和小說世界拉開距離,並假想「這只是發生在韓國的事,跟我無關」藉此得到逸出現實的餘裕。
以光州事件和真實人物為藍本寫成的《少年來了》,則是讀後會食不下也睡不好的小說,令人無處可逃。全書分為六章,分別述說六個經歷過光州事件的人,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那些不可磨滅之事。第一和第二章,即是將死之少年,以及已死之少年。其中有示威的人和軍隊搶奪被軍方槍殺者遺體,以及由軍方毀滅遺體,以及民間處理遺體的對照。軍隊把搶來的屍體,以十字型堆疊在野外,然後放火燒光了,企圖清除其喪盡天良的證據;抗爭的人則不顧自身性命危險,在炎熱的夏天,沒有空調且空間不足的會堂裡,盡力把被殘害得不成樣子的屍首清理血跡,安排家屬認屍並安葬,還肉身尊嚴。
爭奪屍首,就是爭奪記憶以及對事件的詮譯權。軍方的做法是在證明,他們可以隨意處決任何人,並把罪證抹去;而抗爭者的做法是,無論有多少人犧牲,他們都不忘記且不原諒。
我始終沒法讀完這本書,因為此書比《素食者》更充份地體現韓江文字那可怖的溫柔。因為溫柔,網羅並承受世間可以道出的苦楚。書中描畫得最細緻具體深刻的並非軍隊的凶殘,而是抗爭者、被害者以及其家屬在光州事件之後,以整個生命和黑暗人性夢魘共存的能力,他們有多堅韌,痛苦就有多漫長。
我們都知道,這樣的事,不止發生在 1980 年的光州。曾經發生過的,仍在發生,將來也會繼續發生。
韓江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後,出現了不同的異議聲音:「她值得這個獎嗎?」有人說,讓她得獎最無害。我則是很高興聽到這樣的爭議。如果一個獎項完全沒有爭議,只有兩個可能性,一是作者名不經傳,人們對其作品過於陌生;二是作者就像課室裡的模範生,作品被奉為文學正統至尊。
但,誰要當模範生呢?願更多文學叛逆者作品能被世界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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