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陣子讀到一個有關哀傷的理論。我們常以為生活像一盆水,哀傷像墨水。不論是多濃稠的墨水,落入水中,終究會化開,被稀釋,時間會沖淡哀傷。但其實哀傷更像石春或波子,落入水中,不會溶化或被稀釋,只是生活這盆水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多雜物跌入來,哀傷佔據的空間比例上是少了,但實質體積沒有減少,仍是冷冷硬硬,長據一隅,不會消失。
看《親陌》(Close)就是這種感覺。兩個如膠似漆的好朋友,走到成長的轉捩點,一個漸行漸遠,另一個未及道別就選擇永別,留下的那個也別無選擇,一天一天長大,交新朋友,投入新生活新興趣,看著故友被遺忘,跟故友的連結逐點逐點消失,但空虛和傷痛,從未消逝。
Léo(Eden Dambrine)和 Rémi(Gustav De Waele)從小玩到大,Léo 經常到 Rémi 家過夜。Rémi 較文靜,具音樂天分,在樂團吹雙簧管;Léo 則是農莊男孩。兩人升讀同一間中學,上堂坐在一塊,小息和午飯時間也總是在一起。同班的女同學覺得他們很怪,問他們是不是拍拖,Léo 即時否認,然後有男同學笑他們是同性戀。Léo 抗拒這些標籤,開始疏遠 Rémi,並參加一些男性化的活動,如在學校踢足球和下課後去玩冰上曲棍球,這些 Rémi 都沒有參加。Rémi 質問 Léo 為何疏遠自己,Léo 否認,二人打架。正當 Léo 以為自己很投入新生活新形象之際,悲劇發生⋯⋯
Rémi 的悲劇大可歸咎性別定型和校園欺凌等社會議題,但劇情完全沒有聚焦在這方面,家長和老師都沒有探究悲劇背後原因,討伐欺凌者或糾正同學們錯誤的性別定型觀念,Léo 自願將所有責任扛上,覺得是自己害死了 Rémi,沒有想過自己也是性別定型的受害者,所以才會疏遠 Rémi。《親陌》的題材具社會性,但導演關心的是角色的內心世界,每個人成長的私密與獨特性。
冰上曲棍球是電影重要的意象。一來這是很男性化的運動,冰曲球員打架是家常便飯;二來打冰曲要穿上厚厚的保護衣,戴有面罩的頭盔,是一種將真實面貌藏起來的運動。Rémi 媽媽Sophie(Émilie Dequenne)說 Léo 穿上全套冰曲服裝後,她幾乎認不出他,又說這套服裝令他看上去很強壯。Léo 選擇的成長路是武裝自己,令自己看起來強壯和男性化,不讓情緒外露(戴了頭盔就沒人看到他的表情),讓自己跟其他男生一樣。Rémi 吹雙簧管,先不理管樂有沒有性含意,演奏音樂就是抒發情感,而且他在樂團是獨奏員,Rémi 不怕甚至喜歡自己跟別人不同。二人的興趣展示分岔的兩條成長路。
之後 Léo 玩冰曲斷手的象徵意義更明顯。骨折要打石膏,復原後,表面看沒有傷痕,但駁回的骨有沒有裂痕,當中的傷痛,又有誰知道?Rémi 死後,Léo 用如常生活去保護自己,這個如常生活就像石膏,不讓人接觸他的內心,直至他覺得自己可以面對,才稍稍向哥哥 Charlie(Igor van Dessel)傾訴和最後向 Sophie 懺悔。用身體的傷對照內心的傷有點慣見,但導演用得很恰當。
終會淡忘你的臉
《親陌》的前三分一 Léo 和 Rémi 的戲份相若,很多二人玩耍的場面,但 Léo 很多大特寫,Rémi 沒有那麼多,也好像更多拍 Rémi 的側面。最初我想可能因為 Léo 才是第一男主角,所以多拍他的大頭吧。
然而隨著劇情發展,Rémi 提早離場,而導演又完全沒有用 flashback,觀眾再也見不到 Rémi,我才漸漸明白導演為何要這樣拍。不論 Léo 和 Rémi 的家人多麼傷痛,事實是,隔了一層的人是會漸漸淡忘 Rémi。他的同學們漸漸淡忘他,個個都說他是一個開心的男孩。Charlie 會侃侃而談自己的升學計劃,忘記 Rémi 父母的傷痛。而我身為觀眾,在電影後段,我也發覺自己對 Rémi 的樣子有點模糊,只肯定他是深色頭髮,身形跟 Léo 相像,臉形比較長,五官仔細長得怎樣,已說不上來了。除了至愛至親,其他人終會把你遺忘,所以 Léo 和 Sophie 才這麼孤單,其他人不能真正理解他們的哀傷,他們根本淡忘了 Rémi。
導演拍很多 Léo 直望鏡頭的大特寫,Eden Dambrine 有一雙大眼睛,而且他的眼睛很會演戲。電影最後一幕,Léo 跑過開場時他跟 Rémi 跑過的一段路,倏然停下來,回望鏡頭,回望曾經有 Rémi 的一段人生旅程。沿路有你,之後沒有你。一年過去,人當然是成長了,然而有沒有釋懷,有沒有跟自己和解,不知道。只知道在這一刻,哀傷仍在,哀傷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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