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媽附了魔!你知道嗎?」
小姨突然奪門而入,雙手揪著購物袋,衝進房間。
面目猙獰,目光銳利,額頭青筋暴現,滿臉通紅,小姨像附了魔一般。
我跟小姨同居多年。她這樣子,我也從來未見過。
除了我之外,在床邊的醫生也給小姨嚇了一跳,嚇得他不慎把手上的聽筒也扔到地上。
在小姨進來之前,醫生坐在媽媽床邊的摺椅上,正拿著銀色聽筒為媽媽作身體檢查。
房間裡,只有媽媽表現冷靜,異常的冷靜,木然瞪著慘慘白白的天花板。
她的臉同樣慘慘白白,神態散渙,臥在病床上,像個動也不動的人偶。
三個月前,媽媽仍是個精神抖擻的半職家庭主婦。早上,她會到樓下茶餐廳充當清潔員。
下班後,她還有力氣打理家務,為我和小姨準備晚飯。
閒時,媽媽會製作她的拿手小菜,咖哩魚蛋,簡單而不花巧,卻比街上吃到的多了一份風味。
除了我和小姨外,左鄰右里都是媽媽的捧場客。
身兼多職的媽媽總會自誇,她的這份能耐是早年在工廠裡工作「挨」來的。
洗衣、打掃、燒飯,換來一額熱汗,她依舊氣不喘,色不變,只是偶爾抱怨身體不舒服。
起初,我們都以為她只是操勞過度而已。囑咐她多點休息,多點喝水,身體便會漸漸好起來。
可是,媽媽的精神與日漸減,動不動在喘氣,就連外出逛街的興致也沒有,終日待在家中。
四堵白牆,三十六塊階磚,大概成為了她的世界。
手機的螢光幕便成為媽媽的窗子。她只能透過這扇窗子窺探外頭所發生什麼事。
後來,媽媽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家務煮飯的工作都落在我和小姨肩膀上。
「不如,我向公司請假,帶你看醫生吧…」
那時候,媽媽搖一搖頭,伸手至床前的茶几上摸索。七彩斑斕的藥丸散落在茶几上。
她隨意撿起三粒藥丸,二話不說,咕嘟咕嘟,以水送藥。
媽媽寧願到藥房購買非醫生處方的「成藥」,也不願花錢求醫。
那時候,媽媽的身子經已十分虛弱,意識迷糊,倒是還有力氣催促我快把家務完成。
那時候,我並沒有想到她的情況竟然還會變差。
有一天,我如常地敲她的房門。久久聽不到媽媽的回覆,我便推門內進。
媽媽躺在床上紋絲不動,猶如一座停擺的時鐘。不論我說什麼話,媽媽也沒有反應。
自那天起,媽媽的視線並沒有離開她頭頂上的天花板。
於是,我聘請了一名醫生專程上門看診。沒料到,醫生的出現令小姨反應異常。
小姨把手上的購物袋隨便扔到一旁,指着床邊的醫生問:「他是誰?」
「醫生是我帶來的。他會為媽媽治病。」我連忙向小姨解釋。
聽了之後,小姨更為激動,大聲疾呼:「快趕他離開!你的伯父快要來了!」
刷剌剌…話音未落,小姨身後便傳來鐵閘拉動聲音。玄關位置站著一位似曾相識的大叔。
我定神一看,那位是我長居內地的伯父。
「我把你母親的情況告訴伯父。伯父便知道事態嚴重,馬上由北京趕來…」
小姨一面向我解釋,一面揮手示意醫生離開。
可是,醫生還未及反應,伯父已經伸出肥大的指頭指著他問道:「這傢伙是啥?」
小姨正打算開腔,但我搶答說:「他是我帶來的醫生,為媽媽治病的。」
伯父馬上板起臉孔,義正詞嚴說:「你母親是附了魔,西方醫學救不了她的…」
說完這話,伯父便別個頭去,到屋各處查看。
與此同時,小姨拉著我衣袖,苦口婆心地跟我勸說。
「伯父本領高,在內地享負盛名,不要害他白走一趟,先讓醫生離開吧…」
醫生禮貌地跟我笑一笑便識趣地自行執拾東西離開。
我反問小姨:「你說伯父本領高。他在內地也是當醫生麼?還是當中醫的?」
小姨臉有難色,支吾其詞。
此時此刻,伯父神色凝重,搖著頭,從廚房鑽出來,喃喃自語。
「這單位的風水果然差到不行!你兩個還活著也算是命硬了…」
小姨慌張地走到伯父身邊,問道:「她母親有救嗎?」
伯父掐指一算,回答道:「她母親八字天剋地衝,破軍落疾厄宮…不過,她還有一線生機…」
小姨馬上面帶笑容,恭恭敬敬地向伯父合掌求助:「那麼…求求伯父盡力拯救她一命…」
「這裡最大問題是了無生氣…」接著,伯父叮囑小姨以紙筆作記錄每一個要跟進的地方。
我眉頭緊皺著,越聽越感到不對勁。因此,我主動質問他:「請問伯父是從事什麼職業的?」
伯父趾高氣揚地別過頭去,沒有理會我的打算。
小姨又笑著說:「你伯父是個本領相當高強的道長!」
伯父立時更正她:「龍虎山天師府正一派弟子之一,北京天安觀道長!」
伯父說話時看來對自己的地位十分自豪。然而,我聽得一頭霧水。
「那麼,我還是再把醫生請來好了…」我說。
可是,伯父怒吼一聲,又說:「那些醫生只懂收錢,不懂得醫你母親的病!」
「他們都是外人,幫不到手的…」小姨也從旁附和。
翌日,我下班回家,推開家門,赫然發現全屋的佈置都變了樣,感覺相當陌生。
按照伯父的說話,小姨特意在家中擺設風水陣。
為解決「了無生氣」的問題,她大費周章把家中的佈置都換上紅色,像個染血的屠房。
牆壁是紅色的,不是髹上紅漆,就是以紅色的海報所覆蓋著。慘白的天花板也被髹上紅漆。
桌椅、書架、吊燈、衣櫃也改用紅色的。所有窗戶掛上象徵吉祥的紅旗。張燈結綵。
除了紅色之外,這裡容不下其他顏色。
安放祖先神位的位置本來就是紅色的。那裡成為全屋唯一不被換色的地方,幸免於難。
小姨一面捶著自己的肩膀,一面感嘆說:「勞累了一整天,總算及時撥亂反正了!」
胭紅、朱紅、緋紅、桃色、褐紫紅……
我指著容廳牆壁上深淺不一的紅漆,問道:「為什麼會這樣?」
小姨摸一摸後腦,傻傻的笑著,說:「原有的紅漆髹光了。我唯有用其他紅漆取代。」
她輕輕拍一拍我背,安慰我說:「只要能醫好你母親便行了。我知道,這樣不太好看。不過,日子長了,我們便會習以為常的…」
傍晚時份,我在入睡前經過媽媽的睡房。房門是虛掩的,從門縫中透出微光。
我好奇,輕輕推開房門,乍見房內燈火通明。
媽媽床前茶几上的藥丸通通不翼而飛,取而代之是一盞紅色的小枱燈。
我正想把枱燈關掉,好讓媽媽休息,卻被小姨從後拉扯著,試圖阻止我。
她說:「那盞是長明燈,特別為你母親而設的,使得她睡房不再沉寂,日夜也繽紛…」
可是,事與願違,媽媽的身子沒有因此而變得健康起來。
她的面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比以前更為慘白,了無血色。
我質問小姨:「媽媽的情況比以前更差。不如真的請醫生回來吧…」
沒料到,小姨竟回答說:「你母親身體很好,漸漸有了起色,伯父的方法果然有用,只要持之以恆,假以時日,她必然恢復過來的。」
數天之後,伯父再次來訪。
媽媽依然神智不清,呆若木雞。更甚是她的身體開始發臭,房間瀰漫著酸霉霉的氣味。
伯父倒說這是由病至康的必經階段。
「由於你母親體內積聚太多毒素。這種臭味就是她身體開始排毒的兆頭,是個好兆頭…」
我終於耐不住了,指著伯父的鼻子說:「正常人身體不會無故發臭的!那顯然不是她的身體變差了嗎?」一如以往,伯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在他身旁的小姨反駁指:「這是你的問題。年輕人怎可以那麼悲觀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開始發現跟小姨和伯父強辯已經沒有意思。
裝睡的人只懂得強詞奪理、捩橫折曲地向人提出反駁。
小姨對伯父的做法深信不疑,成為了他的衛道之士。伯父的做法更是層出不窮。
除了鋪天蓋地的紅色佈置外,伯父強調,要騙過鬼神,祓除病氣,我們的生活必需回復至媽媽發病之前一樣。
一天,我又下班回家,經過鄰居陳伯家的門口。陳伯坐在摺椅上,從屋內叫喊著我的名字。
我在他家門前躇足,留意到他手上拿著一碗咖哩魚蛋。
陳伯主動問及媽媽最近身體如何。
我如實告知之後,陳伯頓時擺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略帶點黯然神傷。
「雖然你的小姨不斷否認你母親身體出了問題,但我老早便料到了…」
他又向我展示他手上的咖哩魚蛋:「這是你小姨拿來給我的,說那是你母親的心意。可是…這些咖哩魚蛋失卻了從前的味道…」
我心想,小姨和伯父的做法,連左鄰右里都騙不了,那麼所謂的鬼神呢?
我無法再邀請醫生到訪診症,因為小姨已辭退了酒樓的兼職,日夜守候在媽媽床前。
此外,我曾私下到多間診所求助。醫生們都不約而同指,在跟病人斷症之前,不能胡亂開藥。
無計可拖的我只好到媽媽購買「成藥」的藥房去,把媽媽的症狀告知老闆。
藥房老闆砍頭便責問我何以不帶媽媽到醫院求診。
知道我的困難後,藥房老闆開了幾袋藥丸給我。
「這些藥丸只是緩和病情,不能夠徹底治病。你還是想方法帶母親求醫比較好…」
小姨和伯父教曉我做人不能過份坦白。因此,我要偷偷把藥運回家中。
如果藥丸被他們發現了,我便會說那些藥丸是我自己的。
夜裡,待小姨的房燈熄滅了,我才竄進媽媽的睡房去。
媽媽的臉變得乾乾瘦瘦,雙頰凹陷,顴骨突出,面如死灰,吐氣如絲。
我勉強打開了媽媽的口,把藥丸塞進她的口裡。
不料,小姨驀然闖進來,一手搶走我手上所有藥丸,把我趕出媽媽的睡房。
那天之後,媽媽睡房房門多加了一把鐵鎖。
於是,我報警求助。未幾,兩名警員接報到場。
我指著小姨,指控她企圖禁錮我的媽媽。
小姨卻辯稱:「我根本沒有違反你媽媽的意願。在她同意下,我才加裝鐵鎖。鐵鎖只是為了她的安全而設。防止有人趁機毒殺她!」
起初,兩名警員都以為這不過是普通的家庭糾紛案件。
然而,媽媽睡房傳出陣陣惡臭,惹起了他們的懷疑。因此,他們要求小姨解鎖,進房查看。
床上骨瘦嶙峋的媽媽氣絕了,全身肌肉僵硬,張開口發出無聲的吶喊。
半年後,死因裁判法庭宣判媽媽死於疏忽照顧。然而,照顧家人不是法律責任,尤其是成人。
因此,小姨無需揹上任何罪名。及後,小姨也搬離這個單位,移居內地。
伯父也從此在內地消聲匿跡,人間蒸發。
至於,我…
每天晚上,我會來到亡母的房間,坐在她的床上,獨對四面紅牆,血色的旗幟下,懺悔。
09/08/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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