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界著名美術指導文念中,入行廿多年,第一次拍電影,就是一部拍「許鞍華在拍電影」的電影。由文念中執導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Keep Rolling),有影評人形容是香港近年最好看的紀錄片,觀察入微,將許鞍華的生平重新整理一遍。但訪問當日,許鞍華都未正式看過,一來疫情再臨,戲院突然停業,首映之後又需要延期。二來,是許鞍華怕尷尬。據聞首映禮當晚,她稍一露面便扔下文念中溜走了。用文念中的說法,許鞍華雖然看似惡死,經常黑面,其實有可愛的一面。
許鞍華:上了文念中的當
「遲些一定會入場,始終想在大銀幕看。但我好怕被其他觀眾認到,那就尷尬了,哈哈。」許鞍華笑言,當初從沒想過文念中會那麼大陣仗。《好好拍電影》的故事,始於數年之前,許鞍華還在拍攝《明月幾時有》期間,接到文念中的一個電話:「當時忙著拍戲,他突然問我,可不可以拍紀錄片。我說,可以啊,但其實我是不知道他那麼認真的,原來要拍一部在戲院放映的長片,我以為他只是想拍一些 home movie 給朋友看。」打完電話,文念中居然第二日就開始跟拍,「我一邊工作,他得閒又在另一邊拍我。」許鞍華發現有少許「中伏」,但紀錄片已經 Keep Rolling,無法反悔:「如果早知是這樣,我可能真的會考慮一下。」
在文念中那通電話之前,並非沒有人想拍許鞍華的紀錄片。「但就不是香港的電影人,而是內地那邊,確實有人問過可否跟我拍紀錄片,有一個我拒絕了,其實不是很想被拍,還有一個,我直接回覆對方,已經有文念中在拍我的紀錄片了。」行內都大抵知道,許鞍華甚少受訪,更何況是拍紀錄片,她有導演自覺,一向不願意走到幕前,但文念中讓她破例一次。「一來我們關係比較熟啦,二來,是我一時大意。」回想這兩年半的拍攝過程,她不禁苦笑:「有人整天跟住你,都好攞命。你又不知道他在拍什麼。」
不過,認真而言,當日一口答應,主要是因為有默契,信得過對方。「有時是文念中自己拍,有時是他兩個助手負責,其實他們都是我自己電影團隊的人,所以大家比較親密,一邊工作一邊嘻嘻哈哈,連他們開了機拍攝我都不知道。」
許鞍華與文念中的交情,始於 2001 年的《男人四十》,兩人相識將近廿年:「《男人四十》是我們第一次合作,相處過程都很愉快,但當時又不算那麼熟,仍然只是工作夥伴。到後來《黃金時代》,由籌備到拍攝完畢,在內地相處了幾乎九個月,那就真的變了好朋友。」到許鞍華開拍《明月幾時有》,文念中繼續是其班底,擔任美術指導,然後就有了《好好拍電影》,讓她從導演變成電影「女主角」。
許鞍華隨即糾正:「我是做紀錄片的 subject 而已,不算是女主角啦。」
懂得你的缺點才是朋友
紀錄片的鏡頭與受訪者之間,保持著一種非常親近的距離,既捕捉了很多許鞍華從沒有說出來的小事情,同時像老朋友不時戳中要害的調侃,踢爆了她不為人知的真性情。譬如說,人在片場煙不離手,硬頸執著,不時發脾氣,但轉頭又覺得不好意思,要跟對方賠罪。拍電影時心思細密,日常生活卻錯漏百出,連看醫生都摸門釘。談笑風生,片場繃繃跳,卻在 backstage 獨憔悴,自覺老態不爭氣。電影沒有「神化」剛剛獲頒威尼斯影展終身成就獎的許鞍華,說得出你有什麼缺點、抓緊你的痛腳,才是真心朋友。這些畫面,或許,只有如此了解許鞍華的文念中才拍得到。
許鞍華只看過初剪,坦言當時嚇了一跳:「當然他是拍了很多素材,但如何剪輯都很重要。以行家的角度來說,他是拍得好,因為他確實拿捏到那些細微的地方,用許多想像不到的方法來表現人物性格。」稍為頓了一下,她說:「但我自己是否真的這樣⋯⋯欸,他都拍了出來啦,但我覺得,他拍出來的我,是比我本人可愛的。我自己一定是經常發悶、好乞人憎的樣子,這些他當然都剪掉啦,怕我生氣。」
「我們有言在先,我不會過問他怎樣拍,但他拍完之後要讓我看一次粗剪,我覺得會得罪人多、出不了街的,就一定要剪走。關於家人的部分,我覺得可以拍就拍,覺得不可以,就不要再追問。」許鞍華忽然說:「我是真的白紙黑字寫到明,逼他簽名的。」
「但是那張紙我早就不見了啦。」她說。
從得閒飲茶的工作夥伴變成導演與受訪者的關係,畢竟文念中拍得認真,有時窮追猛打,許鞍華覺得關係有些少改變,都不是沒有鬧交。「最明顯是這一次,《撞到正》班底敘舊,蕭芳芳、劉天蘭、崔寶珠都會出席。但我事先聲明,不讓他過來拍。尤其是都不知道其他人想不想出鏡,免得到時食餐飯都那麼拘謹,好像要交一場戲被人看,費事麻煩啦。」
「我知道文念中是失望的,這件事他一直念念不忘,好想拍這一段。」許鞍華接著說:「不過我之後有特登醒佢呀,那時剛好弟弟妹妹回來香港,從來沒人拍過的,我就提議不如拍我的家人。我媽媽都可以拍,平時我是不想別人說關於我媽媽的事情,但放在紀錄片裡都不錯,會有較為私人生活的部份。還將收藏了幾十年的相簿借了給他。」
其實,許鞍華都很了解文念中。第一次做導演,最怕不是拍得差,是怕得罪自己,傷了彼此的多年情誼。「他好緊張,想要拍好這部紀錄片,所以,期間是有少少怕我不高興,因此特別遷就我。」
然後她打趣說:「平時他才不會這樣,不過拍完紀錄片之後,我估計他又會恢復正常。」
從《好好拍電影》到《明月幾時有》
《好好拍電影》斷斷續續拍了兩年有多,從《明月幾時有》拍攝途中開始取材。後者在 2017 年上映,卻有點不似預期,讓許鞍華受到不少批評,包括質疑她是否晚節不保,從過去數十年特立獨行、不依附主流的香港電影人,轉而拍抗日神劇。但觀眾見到的,從來不是電影的全貌。文念中相信都有一點想為她平反,就在《好好拍電影》裡,以許鞍華攀山越嶺的背影,解釋了拍攝《明月幾時有》的初衷。那山那海那人,都不是中國大陸,是香港。
《明月幾時有》雖以東江縱隊的抗日事蹟為主軸,但其實沒離開香港,尤其主要場景都是在大埔沙螺洞村拍攝,亦是《好好拍電影》的開場白,許鞍華喜歡發崛香港的邊緣景色,當年,是有意借電影拍下新界近郊的最後風光。
「那條村是即將要拆的,我覺得很可惜,其實那裡非常特別,連叢林裡面的樹、色調,都與外面完全不同,感覺好『野』,很適合拍游擊隊出沒。」沙螺洞村僅剩的居民不多,村長卻其實是認識故事中彭于晏飾演的抗日游擊隊隊長劉黑仔:「他爸爸當年就跟與劉黑仔一起打游擊,而那條村曾經真是游擊隊的據點。」電影中關於打游擊的情節,還有村裡的房舍,實地取景,其實全部都是曾經發生過的歷史。
文學改編得罪人多
執導四十年,許鞍華捱過不少惡言狠評,《明月幾時有》其實濕碎,當年拍《天水圍的日與夜》被批評標籤悲情城市,拍《千言萬語》又被批評題材冷門「唔識撈」。觀乎往績,商業、小眾兩不討好的例子甚多,但有一個題材是許鞍華從未放棄的,而且香港幾乎只剩下她肯做:文學改編。
文念中提過,當初構思《好好拍電影》的結局,就是許鞍華下一部電影《第一爐香》開機拍板的畫面。可惜《第一爐香》籌備了幾年,一再延期,終於都等不到。但世事難料,當初以為等不到,結果《好好拍電影》今年受疫情影響亦屢次延期。跟《第一爐香》一樣,預計都要明年才看到。
連同《傾城之戀》和《半生緣》,許鞍華已是第三次執導張愛玲的改編電影。1984 年,許鞍華就是香港第一個拍張愛玲改編電影的導演。結果《傾城之戀》被罵到體無完膚,文學界嫌電影媚俗,普羅大眾卻又覺得太過文藝腔。而我們不得不佩服許鞍華,屢敗屢戰,文學改編之路卻一直延續到 2021 年。拍過蕭紅傳記,但最多人記得,仍然都是張愛玲。
「最初拍《傾城之戀》,其實是因為當年還不可以回上海拍《半生緣》。張愛玲的作品之中,我是最喜歡《半生緣》的。」許鞍華答道。到 1997 年,終於可以回中國拍實景,她輕歎一聲:「有人問我還拍不拍《半生緣》,當然拍啦。但就慘了,舊時那些弄堂已經裝了許多冷氣機,90 年代電腦特技又抹不走,於是整條街的冷氣機都要用人手遮。」
到今日執導《第一爐香》,情況沒變,文學改編電影,似乎仍是吃力不討好,總是得罪人多的嘗試。許鞍華略有感慨,接口道:「現在許多觀眾會有個奇怪的想法,覺得電影是改編的話,電影本身不是獨立作品,是一定要跟著原著。但其實在大家有這個想法之前,很多電影改編都更有想像力,亦更獨立。改編電影其中一種,當然是照原著來拍,但有另一種,譬如徐克拍《(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王家衛拍《東邪西毒》,其實改到七彩,只有名字與某些概念跟原著有關,但大家都好受落,除了金庸自己不是太高興啦。」
「而第三類,是很多人改編文學作品時,都會將自己對原著的解讀放進電影,就像為作品本身寫一些 comments。」許鞍華舉例說:「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法國中尉的女人)就有一段是對剪男女主角演員本人在拍這部電影,效果都很成功。又譬如林奕華,都是將他怎樣看張愛玲放上舞台劇,而不是 word for word 將原著忠實呈現。但遺憾的是,我覺得自己沒這個水準,無法用這種角度去拍張愛玲。」
再三改編張愛玲,像是許鞍華的宿命,仍然犯眾憎,未上映已經捱鬧。不少書迷和學者認為電影選角與書中人物描述不符。但許鞍華對張愛玲的熟悉,不亞於其他資深書迷:「當原著非常經典,每個人從文字裡想像到的畫面都不同。如果真是要 word for word 跟你談原著,張愛玲寫薇龍(《第一爐香》女主角),她是好瘦、雙眼皮、細眼、尖臉,但我最近在讀張愛玲的書信集,她在信中寫到,自從林黛過身,往後無人可以再做薇龍。但林黛明明是個肥妹,圓轆轆,眼大大。」許鞍華大笑,然後接著說:「連作者所想像的薇龍都不是她自己所寫的那個,但為什麼她會喜歡林黛?我猜,在那一代演員之中,林黛是最性感的,是甜得來很性感,即是嫵媚。張愛玲其實是要她那種味道。」導演心裡苦,但許鞍華只淡淡一句帶過:「看改編作品,大家可能要靈活一點。」
游擊分子的最後時光
好好拍電影,自然是電影人的共同盼望,然而,許鞍華覺得再不是那麼容易:「雖然都離不開以前那些問題,例如找題材、找資金,但可能會更艱難。」她形容,香港電影工業自 80 年代片廠式微,業界已一直在打游擊,到後來大陸合拍片,都是不停看著市場來做,有需要就轉,轉得很快。但今時再不同往日:「電影本身的地位跟過去不同,現在你可能要拍得好精緻,或是大規模的製作,觀眾才會再入戲院。而且,這幾年社會變動很大,觀眾想法不同了,世界不同了,以前適合的題材,今日未必適合。」
「大約十年前,我的想法都有了改變,是有很多想拍的題材,但都不是一定要拍。」許鞍華想了想,緩緩說:「我開始覺得,不要在不適合的時候拍一部自己想拍的作品。有時是客觀條件不容許,而作為導演,有時是找不到理想演員,都會導致事倍功半,例如我其實一直想拍關於粵劇的作品,但至今都找不到演員,那就不拍好過拍。」
紀錄片中,許鞍華在最後一段訪問提到,體力已經大不如前,往後未必再可以勝任導演工作。鏡頭之前,她說,希望自己可以拍到 75 歲。《第一爐香》預計明年六月上映,屆時許鞍華 74 歲。難免讓人感慨,人生有限,許鞍華的電影時光,或許已進入最後倒數。
但許鞍華隨即一笑:「我隨口噏而已。隨遇而安啦,拍到幾多就幾多。有得拍,我當然就拍,無就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