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僅編導四部長片,憑《廣告牌殺人事件》(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及《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兩奪威尼斯影展最佳劇本獎的愛爾蘭編劇導演馬田麥當奴(Martin McDonagh),日前應第四十八屆香港國際電影節之邀,來港舉行大師班,期間接受訪問。
馬田麥當奴早憑劇作家身份在英美劇壇享負盛名,以機鋒的對白與黑色幽默見稱,劇情走向往往匪而所思,顛覆觀眾想像。如2012年的《癲狗喪七》(Seven Psychopaths)一反連環殺手公式,以大腦閉塞的編劇引出七個殺人狂,虛實交錯,荒誕瘋狂;近作《伊尼舍林的女妖》更大膽撰寫乍聽之下毫不吸引的故事——不過是兩個老男人絕交,原因不過一句:「我只是不再喜歡你」,卻極具戲劇張力,讓觀眾哭笑不得。馬田麥當奴笑言,「如果想賺錢,最好就採用與這套電影相反的敘事方式。但我不認為我的電影需要符合市場需求,好的故事與劇本應具備一些前所未見的元素,講述觀眾從未見過的角色,你的角色越是讓你感到驚訝,他們就越真實。」
電影是對暴力的一種對抗
《伊》裡最讓觀眾意外的,莫過於小提琴手Colm渴望留下永恆的音樂作品,卻不惜斷送宏大夢想,斷指自殘與Pádraic絕交,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讓人費解。馬田麥當奴指出這並非刻意的設計,而是Colm必然作出的決定,待事後分析他才發現「在戲劇設計上,這個威脅帶有危險性,熟知我的觀眾會知道,這個行為可能會成真。從角色心理上而言,斷指對他的音樂破壞力最大,他認為如果Pádraic還有一絲理智的話,起碼會明白到這點。同時,這也代表Colm在精神上處於非常危險的狀態,其實故事開始前,我認為他想自殺,與演員討論後,我們認為切斷手指已不算悲劇。在這個角色心目中,斷指其實是在拯救自己的生命。」
馬田麥當奴的作品不乏暴力血腥場面,角色粗口橫飛,他卻強調「沒有任何語言是粗鄙惡劣,真正惡劣的東西只有暴力」,自言電影中的暴力都源於某種反戰或反暴力精神,如《廣告牌殺人事件》便是以暴易暴的抗議。「這近乎是某種陰陽平衡,一方面要反對暴力,一方面要真實地以電影的方式展示它。不過近年我的作品已減少了暴力元素,《廣》裡尚有一把槍,《伊》裡已經沒有了。」他隨即打趣道,「所以我希望下部電影是一部浪漫喜劇。」
《廣》與《伊》的結局或許已提醒了觀眾,暴力並非無可避免,全在一念之間。馬田麥當奴分享,觀眾對《伊》的結局各有解讀,有人認為找到希望,有人卻深感絕望,他認為兩種觀點能夠共存十分有趣,至於他本人則是一位樂觀主義者。「《廣》的結局裡,二人在車裡預備去殺人,但是他們也可能隨時轉身,結束這段旅程。《伊》的結局裡,二人經歷了這一切,但Pádraic始終願意照顧Colin的狗。我認為這都給我們留下了一絲希望,對抗了絕望,仇恨或許可在未來化解。事實上,我認為任何藝術都是對暴力的一種對抗,即使電影的結局是悲傷的,但因為電影存在,就有希望。」
馬田麥當奴的「金剛Crew」
馬田麥當奴執導以來,常會找固定班底合作,《伊》便邀請了《殺手沒有假期》(In Bruges)飾演殺手二人組Colin Farrell與Brendan Gleeson再次合演;女主角Kerry Condon也曾參演馬田麥當奴的舞台劇,連飾演牧師的David Pearse也曾在《六發彈》(Six Shooter)扮演把牛刺死的男人。馬田麥當奴直言這次拍攝過程十分幸福,團隊如像一個家庭,並自謙說「我有時並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導演,能與熟悉的演員合作更令我安心。」是此選角中,Barry Keoghan首度參與馬田麥當奴的電影,但二人其實已認識了一年多。Barry Keoghan是當今炙手可熱的演員,馬田麥當奴形容他像是「愛爾蘭的小秘密」,「他不尋常地英俊,也十分古怪奇特,我一直認為他是演繹這類作品的最佳角色。」笑道希望下次合作仍能支付得起他的演出費。
馬田麥當奴的作品中另一熟悉的臉孔定必是動物。他曾在電影與舞台劇中拍過兔子、貓與驢子,自言有養貓,但也一直想養一隻兔。「我很喜歡讓動物在拍攝現場,記得拍攝《伊》時,整個劇組都在期待驢子Jenny接下來會做甚麼,這製造了一種戲劇感,我認為動物將永遠是我故事的一部分。」
演員與創意是劇本的靈魂
馬田麥當奴是劇場出身,但他曾多次在訪問中透露他對電影的熱愛尤勝舞台劇,「電影伴隨我成長,我常在戲院或電視上看電影,年少時已熟悉電影史與各大名導。不過在英國製作戲劇比電影容易得多,因此我先投身戲劇,而且是帶著對電影的熱愛和感覺去拍,試圖讓它如同電影一樣令人興奮。我覺得電影比舞台劇更加大眾,更具傳播力,因為看舞台劇太貴了,而且好的劇場作品難尋。」
不過,馬田麥當奴也意識到,基於劇場的訓練,他更重視與演員之間的合作。「我認為電影亦應如舞台劇一樣,以演員為基礎,我總會在電影開始前和演員們排練兩星期,我與演員的關係是電影中最重要的事。」遂推薦年輕的電影製作者多與演員溝通、了解何謂演技,「如果只關注視覺效果之類的技巧,其實是有點問題」。至於編劇上,馬田麥當奴則鼓勵創作者大膽顛覆。近年荷李活電影傾向政治正確,有些人認為矯枉過正,馬田麥當奴則認為這些討論的出現並非空穴來風,有其價值,但卻反對因為政治正確而自我審查,妨礙創意。
除《廣》以外,馬田麥當奴的電影比較陽剛,多以男性主導,似乎有違當今的女權風潮。誰料他卻澄清自己第一部戲劇作品正圍繞兩名女性。「這可能是我做過最好的事情之一,事實上,早期的戲劇中,最堅強的角色通常都是女性,在《伊》裡,Kerry Condon的角色也十分堅強,我認為她甚至成為了電影的核心,將故事拉向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我每次寫新作品時的確會質疑自己是否寫得太多男性,但我認為每個人都有權自由創作腦海裡浮現的任何角色。」故他認為即使是白人男人也可書寫女性或黑人的故事。「你寫得不好,只是因為你沒有深入去理解他們。」並透露最近在創作探索姊妹關係的故事,「不過這段關係或不會如人們期望般那樣親密或充滿愛,或許觀眾本也不期望我會如此創作。」
以藝術作品呈現希望,為世界增添好故事
在《伊》裡,Colm渴望留下傳世之作,對抗死亡。問馬田麥當奴可也想以作品留名,他坦言這正是他創作的主因,「某部分當然是出於自我,但另一部分是希望透過藝術作品呈現希望,我認為這是繼續生存並前進的好理由。我希望創作好作品,去娛樂他人、討論問題,為世界增添一個好故事。」
因此,當問及人工智能帶來的威脅時,馬田麥當奴便斬釘截鐵地說,「我從未使用AI,也永遠不會使用它,因它違背了我作為作家的一切信念。我知道人們渴望看到新的故事,因為幾百年來電影、小說、藝術都在自我重複,但我們需要把這個AI浪潮推遲。我知道製片人對AI很感興趣,因為他們只想盡可能降低成本,削減創造力,這樣說可能有點刻薄,但我認為我們需要像對待AI一樣,盡量減少製片人對創意的干預。即使我並不喜歡某些主流電視作品,但與一台優秀的機器人相比,有一個糟糕的作家還是更好,在那些領域裡,他們依然有其創意。」最後再三強調作家不會消失或被取代。
後記:
訪問尾聲,馬田麥當奴分享了他欣賞的幾位劇作家,包括Harold Pinter、David Mamet與Sam Shepard,自言深受他們影響,尤其是Harold Pinter,同時特別提起Samuel Beckett,因他留意到不少影評人認為《伊》帶有Beckett的影子。他自言讀過Beckett全部作品,但不認為是有意識的影響,相對之下,愛爾蘭作家John Millington Synge對《伊》的影響更大,「他是100年前的作家,但他的悲喜劇充斥著隨時可能發生的意外,而且充滿黑色幽默,因而十分新鮮。」另外Sam Peckinpah也影響了他的創作。「儘管他以暴力聞名,但我覺得他的作品非常悲傷,捕捉了人類的毀滅性。」最後他分享《Taxi Driver》是他喜愛的電影前五名,也喜歡北野武的作品,因他的作品往往偏離常規,充滿個性。至於最喜歡的香港電影則是《重慶森林》,近期則喜愛《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墮下的對證》(Anatomy of a fall)與《絕地盟約》(Society of the Snow)。
場地提供:The Mira Hotel, Hong 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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