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蓮茜雅瑪(Céline Sciamma)的《迷你孖媽》(Petite Maman)是近期最值得推薦的電影。相信不少觀眾也是因為《浴火的少女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而認識這位導演。雖然只拍過五部長片,但儼然已成名家,這一輩導演中有如此精準凝煉的導演思維和技巧者,實在寥寥。這次《迷你孖媽》只長 72 分鐘,但不失厚度;收斂演繹,放大想像,竟更情思細密,是難得的佳作。
不少論者已談過電影的主題和非凡的導演技巧,筆者在上星期日的《明報》也寫過一篇〈童眼看世界 張臂抱未來〉,討論導演如何巧用 female gaze,平等而開放地呈現女性生活和情緒,這次想討論的則是故事中的母親形象。《迷你孖媽》最受關注的無疑是兩位可愛的小孖妹,但整個故事的基調,實由母親這角色所牽動,事實上導演的創作中「母親」一直佔有很重要的位置,不妨由此進路,思考一下這位念茲在茲希望呈現更多樣更真實的女性形象的導演,對母親的看法是怎樣的。
《迷你孖媽》一開場講到小女孩奈莉的外祖母離世,只見母親在病院床上呆看窗外,不見淚眼或哭啼,但側身的背影已是非常感傷。電影標題正在此幕出現,是使人印象深刻的定格。這個背影畫面,令人想起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傑作《鏡子》(Mirror)中主角回憶母親的片段︰同樣是帶點憂鬱的背影,坐在欄杆,紮起髮髻、指夾香煙,側身望著身前一大片樹林和草原。不肯定茜雅瑪是否有向前輩取經的用意,但前作《浴火的少女畫像》那幅繪著女主角背著觀者、對著大海的深情畫作,也教人想到希治閣的不朽傑作《迷魂記》(Vertigo)中使人癡醉、瘋狂的背影。
母親的背影代表甚麼?華人社會的傳統母親的背影,總是「背負」著很多責任——我們可能會記得小時候看著媽媽沖奶、洗碗、煮飯、晾衫的背影,都是忙著家務(這時候父親往往缺席),或是默默苦勞,或是滿口牢騷,聽著乒乒乓乓的工具聲音,與我們帶著距離(既是不懂幫忙家務,也怕煩到媽媽會被責罵)。這個勞動吵嚷中的背影,與上述電影中沉默憂愁的母親背影,感覺完全不同,但同樣有著奇妙的神秘感︰明明與我們日夕相對,但總是不明白她的心路歷程。
在《迷你孖媽》中,媽媽因為自身母親的離世,一時間無法接受,竟然留下丈夫與幼女,幾日間不知去向。這著實是不易理解的行動,故事的懸念正由此展開,後來奈莉突然「穿越」時空,碰見母親的童年(同時也可說是母親童年穿越到未來),兩個女孩相處數日,奈莉也親眼見到壯年時的外祖母和母親童年時的關係,這才漸漸明白母親的心境。就像我們少年時一樣,都曾害怕過母親、誤會過母親,不一定每個人都能闖過這一關,有些人從此一生也與母親心存裂痕,奈莉母親似乎也是這樣,然而她始終關心母親,至親身故,恩怨從此永不復解,這是她突然崩潰的原因。再者,奈莉與外祖母感情甚好,自己夾在中間,忽然變得格格不入,自己難以向女兒解釋過去,也不願顯露心情,一時想不通,不如就暫別吧。
《迷你孖媽》簡約短小(片長僅 72 分鐘),但其描寫的母親心境,卻可說是少見的複雜。茜雅瑪的電影中出現過很不同的母親。《睡蓮初醒時》(Water Lilies)沒有出現母親這個角色;《少女黨》(Girlhood)的母親忙於工作,無暇照顧女兒身心需要,僅是個背景般的存在。《浴火的少女畫像》的母親角色,是個中年婦人,乃守舊紳士階級的代表,只求門當戶對地嫁出女兒,卻沒考慮過女兒的意願,囚禁女兒(也是囚禁著自己)於離群的深門與無形的傳統限制中;《小 TB 初體驗》(Tomboy)的母親因為女兒希望成為男生而與他人產生誤會和衝突,甚為困惑,她既是因循傳統地要求女兒穿上裙子做回女兒身,但也溫柔地體察到女兒的煩惱,只是無力解決。
這既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是導演希望呈現女性的不同面貌的努力。這次《迷你孖媽》相對於前四部作品,顯然是更進一步,透過描寫母親、母親的童年、母親的母親,多層次地呈現我們心中這個複雜「背影」的困惑,而且絕不閹悶,只講些「阿媽係女人」的道理。看過《迷你孖媽》,觀眾不妨想想,自己又有多了解自己的媽媽?